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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風眠不肯贈畫給方攸敏
無論在中國還是在外國,,收藏家的故事往往被染上絢麗的傳奇色彩,,這種色彩的元素由眼力,、機遇和冒險精神構成。但是在特殊社會環(huán)境中,,還需要綿綿人脈?;蛘哒f“東道若逢相識問,,青袍今已誤儒生”,而你正當要將青袍當作知己呢,,想不到“秋風吹不盡,,總是玉關情”。
在鶯歌燕舞,、百花吐蕊的太平盛世,,文化名人家中藏幾張同樣是文化名人饋贈的字畫,,算不上一件稀罕事,這在中國也算是一個優(yōu)良傳統,,相當于古人的詩文酬唱,。但在今天,名人家中的名人字畫,,往往是兄弟鬩墻的根源,。名人后代的收藏可能又精彩又豐碩,名人后代憑借祖蔭躋身收藏界的也不在少數,,但這樣的收藏家一般不會引起人們足夠的敬意,。
畫家方攸敏所珍視的一批名人字畫,得之機緣,,藏之平治,,它們見證了在一個特殊的年份里,一個富有天賦的“文青”與前輩大師們毫無功利計算的真情厚誼,。
轉益多師成“花王”
在上海書畫界,,方攸敏被譽為“花王”。他頷下那圈美髯,,在風中微拂,,遠遠一望,絕對道骨仙風,。更瀟灑的是在公眾場合“命題作文”,,只見他略作沉思,鶻然落筆,,如有神助,,須臾,四尺夾宣上水氣氤氳,,花枝春滿,。
方攸敏祖籍四川綿陽,但他一直在上海生活工作,。1981年畢業(yè)于同濟大學城市規(guī)劃系,,1985年就讀于上海中國畫院國畫進修班,現為職業(yè)畫家,。
說起童年,、少年的生活及學藝印象,方攸敏相當感慨,。上世紀40年代,,他父親在一家銀行擔任高級行政職務,有了閑錢,就喜愛上了收藏字畫等雅物,,經年累月,,也營造起書香門庭的濃濃雅意,這使總角之年的方攸敏從小便得到中國文化的熏陶與浸染,。長及桌子一般高時,,他就拿了毛筆東涂西抹。他父親見了非但沒有責備,,反而很高興,,有意識地引導他研墨臨池,專習顏柳褚王等名家法帖,。轉益多師的經歷,,使方攸敏的書法別有一種韻味,清新脫俗,,奇崛古拙,,耐人尋味。
建國后,,方攸敏的父親當然難逃歷次運動的沖擊,,從此家道中落,生活每況愈下,。他母親為了維持日常度用,,不得不進入里弄生產組謀生,。“那一段時間非常清苦,,常常開不出伙倉了,母親就叫我陪她出門,,挾一只包袱,,到當鋪換點錢來買米。送進當鋪的,,有時是文房用品,,比如象牙圖章、連紅木蓋的端硯,,還有折扇什么的,。那時候我還不滿十歲吧。”他對記者回憶道,。
但即使在這樣的清苦中,,他也沒有荒廢臨池習字。后來,,為了減輕母親負擔,,他早早地踏上社會,在大躍進的“火紅年代”里,,進入虹口公園當了一名花匠,。后來領導發(fā)現他的字寫得好,,就安排他搞宣傳工作,還破例給了他兩間畫室,。這樣一來,,方攸敏蒔花弄草之余,就可躲進小樓成一統,,避人耳目,,潑墨敷彩。
十年動亂狂飆突起,,方攸敏自知投錯了胎,,也不敢像阿Q那樣投身革命,樂得逍遙自在,。在形勢有所緩解的情況下,,他還與公園職工一起辦了好幾屆花卉展,在肅殺一片的社會大氣候中苦心經營出一片片暖意,。也因為有了花卉這個題目,,一些被打倒或靠邊站的畫家們也抽身子出門走走,一走就走進虹口公園,。聞香賞花,、畫花留芳,也許是書畫家終身難抑的天性吧,。
于是,,方攸敏利用天時地利,向畫家們提供幾盆花卉,,為他們的生活增添一抹亮色,。由是結識了劉海粟、關良,、林風眠,、朱屺瞻、謝稚柳,、程十發(fā),、唐云等書畫家。“陳從周經常來看我,,在我的畫室里一坐就是半天,。老先生那時候寂寞啊,他跟我講古建筑原理和美學價值,,他連古建筑的結構也很精通,,斗拱怎么回事,牛腿起什么作用,都跟我講解,,彼此很盡興,。有時他就在我們食堂里吃飯,有時執(zhí)意回家,,出了公園門順便在米店買一把切面,,回家煮一碗清湯寡水的陽春面,日子過得很清苦,。”方攸敏說,。
程十發(fā)送他“全家福”
有一次唐云對方攸敏說,小方,,你畫花卉,,應該買一支“大蘭竹”。但那時方攸敏的工資也就幾十元,,拿來的工資悉數上繳,,賢內助下撥的零用錢也就幾個小錢,額外開支得專項申請,。于是他跟妻子磨了半天,,才申領到買一支筆的錢——其實也就區(qū)區(qū)一元幾角而已。“大蘭竹”在手,,畫起花卉果然生機盎然,。
后來他拜訪程十發(fā),看到發(fā)老的日子也不好過,。“發(fā)老常常差我到朵云軒買宣紙,,十張——這是他特別關照的。不像現在,,隨便哪個書畫家,,總是一刀(100張)起買。”方攸敏對記者說:“有時我在朋友家里發(fā)現舊紙,,就討幾張給發(fā)老,他居然像孩子一樣高興,。有一次我從家里整理出十幾張舊的泥金紙,,帶給發(fā)老鑒賞,他頓時眼睛發(fā)亮,。我們訂了一個君子協議,,十張紙由他畫十幅畫,其中三張歸我,。發(fā)老很快就畫好了,,但屬于我的這三張畫,后來被我送掉兩張,只剩最后一張掛在家里,。你看,,當時他畫得多么灑脫啊。”
在方攸敏的畫室里我看到了這幅泥金花卉——那是一朵盛開的蓮花,,視角相當獨特,,畫得也灑脫。
還有一次,,方攸敏從家里找出兩條老舊的珊瑚箋,,拿到程府請他寫一副對聯。發(fā)老一看,,贊不絕口,。“寫對聯一句話,只不過我有一個小小要求:從旁邊裁一條下來給我,,我要寫簽條,。”所謂簽條,就是貼在軸頭或冊頁上的標簽,。書畫家都十分看重這一葉簽條的品位,,用歷久彌新、色澤鮮艷的舊紙當然更佳,。
在那個人情霜寒的年代,,方攸敏與程十發(fā)結下了深厚的友誼,后來連程家一些家事也邀他參與,,因為他忠心耿耿,,從不玩虛的。有一次,,程十發(fā)想利用陽臺搭一間小房子,,希望再塞一張小床,方攸敏就從公園里叫來幾個工人幫忙,,違章建筑搭得很有水平,。每逢年節(jié),他還會拿些花卉盆景去美化程家小屋,,給畫家些許安慰,。
還有一次在程十發(fā)家里,方攸敏見到了一位外表落拓而氣宇軒昂的客人,,“那不是電影演員趙丹嗎,?”于是馬上纏著趙丹聊電影。方攸敏說自己最喜歡看趙丹與周璇主演的《十字街頭》,,憶及他與周璇的一場對手戲,,眼神如何真切,,動作如何巧妙,把趙丹夸得如同吃了仙丹,,眉開眼笑,。程十發(fā)在一旁說:“別看小方在公園里工作,畫畫寫字也是一把好手呢,。”趙丹眼睛一亮:“是吧,?以前只聽說有畫花的人養(yǎng)花,還不知道養(yǎng)花的人畫花呢,。哪天你到我家里來,,我畫畫給你。你別不信啊,,我讀過上海藝專,,科班出身噢。”
幾天后方攸敏拜訪趙丹,,趙丹說:“你要畫什么盡管開口,,現在不讓我拍電影,但關起門來畫畫總可以吧,。”趙丹當場潑墨揮毫,,畫了一幅非常鮮艷潑辣的花卉。“你老實講我畫得好看嗎,?告訴你,,我趙丹還是有兩下子的!”
“文革”后期的一個春節(jié),,方攸敏照例去程府拜賀新歲,,那天陽光明媚,程十發(fā)神采奕奕,,桌上,、窗臺上的水仙開得正好,幾個子女也在,,迎春時節(jié),,至少在這么一個小小空間里,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好,。程十發(fā)鄭重其事地對方攸敏說:今天我們全家人為你畫一幅畫,。
發(fā)老“一聲令下”,程師母開筆畫了一朵牡丹,,發(fā)老的兒子和女兒也添了花草、山石,、葫蘆等,,最后是發(fā)老題款:“新年大吉大利”,。“那真是全家福啊,!”方攸敏捧了濕滋滋的畫回家,,這個年過得真是快活極了。現在這幅“全家福”被他壓在箱底,,連前去采訪的我也看不到,。
在程十發(fā)指授下,方攸敏的技藝日益精進,。有一次發(fā)老還在方的畫作上題了一行字:“攸敏佳制,,有勝青藤白陽。”那可是了不得的褒獎啊,,方攸敏那天像喝了蜜糖一樣,。
一次會議錯失兩只瓷盤
十年動亂中,上海畫院的老畫家們不是關牛棚就是去干校,,畫筆是不能拿了,。直到70年代頭幾年,他們才有機會外出透透空氣——也就是畫點東西吧,。有一次,,方攸敏為了讓中國畫院的畫家們“活絡一下”,就組織他們去龍華苗圃寫生,。苗圃的負責人是造反派,,態(tài)度蠻橫地要求畫家先勞動半天,才能寫生半天,。這些畫家都七老八十了,,好不容易得到一個面對大自然的機會,難道還要叫他們去拔草松土施肥,?方攸敏是秀才碰到兵,,沒辦法,只得叫來單位里的一個造反派成員幫他說情,。階級兄弟一句話,,外加兩根“大前門”,這才放了畫家們一馬,。也就是這次活動中,,方攸敏結識了張充仁、陸儼少,、林風眠等大師,。
陸儼少留了地址請方攸敏去他的復興中路寓所“玩玩”。不久方攸敏拜訪陸府,,那是在一幢石庫房子里的很逼仄的居室,,擇菜,、吃飯、畫畫都是一張搖搖晃晃的八仙桌,,頭上的一盞燈也是八瓦的節(jié)能燈,,光線暗淡,還不停閃爍,。聊了一會,,方攸敏就請求觀摹陸儼少畫山水,大師呵呵一笑:行啊,。只見陸儼少用一支小羊毫蘸了一點墨,,游走在山水之間,慢慢地,、卻又肯定地順勢走筆,,讓畫面有了變幻多端的形勢,有了靈性與氣勢,。
方攸敏說:“陸先生,,我聽到了嘩嘩剝剝的聲聲,你的筆好像在放電,。”陸儼少快慰地笑了,,在那個年代里,他已經很少聽到高山流水之嘆了,。
“文革”結束后,,陸儼少的作品復為時人所識,向他討畫的人也多了,。有一次陸問方攸敏:“你為何不向我討畫,?”方攸敏說,“我能看你畫畫就相當滿足了”,。不久,,陸儼少就畫了很大的一張《黃山煙云》給他,此后還送了好幾張畫和書法給他,。幾年后,,方攸敏的兒子去日本留學,盤纏湊不齊,,無奈之下轉讓了一張,,得1000元救急,至今后悔不迭,。
林風眠在建國后一直背運,,1963年,在大氣候稍有緩和時,,中國美協在中央美院展覽館舉辦過一次《林風眠繪畫展覽》,,在美術圈獲得很高評價,。但不久,,《美術》雜志根據上面的意見刊發(fā)了一組批判文章,,殺傷力最強的就是蔡若虹以筆名寫的《為什么陶醉》,一棍子將林風眠敲得暈頭轉向,。接下來“文革”,,林風眠懾于“金猴奮起千鈞棒”的形勢,將千余張精心之作浸泡在浴缸里,,泡爛后再由抽水馬桶沖走,。經歷一番摧殘后,林風眠成了一只驚弓之鳥,,但與方攸敏交往一段時日后覺得誠實可信,,便邀請他去自己家里“走動走動”。
林風眠早年赴法國勤工儉學,,回國后才25歲便出任國立北平藝專校長,,1928年又在杭州創(chuàng)辦國立藝術院并任校長。建國后不久被迫辭去杭州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教授之職,,遷居上海南昌路的一幢法國式的二層樓房里,。過了幾年,法籍妻子不能忍受這種不死不活的環(huán)境,,攜愛女離去,,對林風眠打擊極大。從此孑然一身的大師,,天天閉門作畫,,生活清苦。然而正是他耐得住這般冷落與寂寞,,造就了標新立異的藝術風格,。
方攸敏見到他時,林風眠剛從牛棚里放出來,,但心中余悸未消,,說話時聲音也卡在喉嚨口。“林風眠在法國得到過畢加索送他的一幅畫,,藏在鏡框后面,,抄家后他發(fā)現沒了,不知給哪個識貨的紅衛(wèi)兵卷走了,。”方攸敏說,。
方攸敏憋了半天向林風眠求一張畫,林風眠嚇得連忙搖手:“我不能給你,,公安局的同志說了,,一張也不能給別人,,如果要給,必須得到他們的同意并登記,。”
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,,林風眠才給方攸敏畫了幾幅作品。“我很喜歡他畫的鷺鷥,,別有一種蒼涼的意味,。”方攸敏說。
上世紀80年代初,,林風眠要移居香港了,,臨行前對方攸敏說:“明天你來,我為你留了兩只瓷盤,。”第二天恰逢單位開會,,方攸敏請不出假,等下班后趕到那里,,已經人去樓空,。1991年夏天,林風眠在南國溘然去世的消息傳來,,方攸敏翻出大師送他的作品,,輕撫觀摩,潸然淚下,,畫面中的那只鷺鷥孤獨而高傲,,仿佛已隨風而去了。
方攸敏與大師的故事還很多,,比如張充仁窮困時只能在家里打地鋪睡覺,,卻很欣賞他的畫,還向方攸敏討過一兩張,,給了他極大鼓勵,。方攸敏帶了兩瓶黃酒去拜訪唐云,唐云喝得高興,,隨手贈送他一幅畫,。方攸敏為曹簡樓辦個人畫展,忙里忙外,,面面俱到,,曹簡樓非常滿意,等畫展結束后將畫作都留下來,,方攸敏由此得到60幅精品力作,,但后來都分送友朋了。
“那個時候,畫家送畫是很平常的人情往來,。今天藝術品的價格上升了幾十甚至幾百倍,,一般書畫家輕易不送人了,但我還是很懷念那個歲月里的情誼,。字畫有價,,情誼無價。”方攸敏說,。
編輯:付裕
關鍵詞:林風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