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、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 詹丹

“香菱學詩”是《紅樓夢》中的著名片段,，曾選入多種版本的語文教材,。不少學者曾論述過該片段的意義，筆者以前也撰寫過一文,，刊發(fā)于《紅樓夢學刊》,。最近重讀此文，覺得有些意思當時尚沒有充分表達出來,，遂再撰一短文,，作進一步闡發(fā)。

1987年版電視劇《紅樓夢》第十九集相關(guān)劇照

香菱讀了一陣子詩后，黛玉出了一篇命題作文,，讓她寫詠月詩,，香菱先后寫下三首。這三首,，正好代表了一般寫作的三種狀況,，或者說提升路徑中的三個階段。

第一首“月掛中天夜色寒”,，被黛玉評價為“意思卻有,，只是措詞不雅”。但據(jù)筆者看,，關(guān)鍵還在于“被它縛住了”這句評價,，也就是說，寫得太拘謹,。初學創(chuàng)作,，因為怕離題,，所以句句扣緊題目寫,，意思既呆板，而且也不敢往深處發(fā)展,，缺乏詩歌語言的那種蘊藉之美,。境界的逼仄，語言的淺露,，都是從這“縛住”上來的,。也因為語言淺露，過于直白,，才會讓黛玉感覺措詞不雅,。借用傳統(tǒng)的一種說法來加以發(fā)揮，這樣的寫法,，猶如“罵題”,，似乎跟題目杠上了。而有學者提出的該詩一聯(lián)內(nèi)之合掌問題,，也應(yīng)在這個總問題中得到解釋,。

第二首“非銀非水映窗寒”，是黛玉讓香菱放開手去寫而寫成的,，但仍然沒有獲得好評,。黛玉評價為過于穿鑿，但個人覺得寶釵的評價“句句倒是月色”更加到位,。寫月當然離不開月色,，整首詩里，有寫月色的句子也未嘗不可，甚至還可添搖曳之美,，但不能因此而忽視描寫的側(cè)重點,。因前一首被批評寫得拘謹，就轉(zhuǎn)而把月色作為重點,，這就有離題之嫌了,。要放開寫，也不應(yīng)該從渾然一體的月亮轉(zhuǎn)到瑣屑刻畫的月色上,。

第三首“精華欲掩料應(yīng)難,，影自娟娟魄自寒”，獲得了眾人的一致贊揚,。這里的關(guān)鍵,，在開頭已顯露端倪，就是把對月的描寫與對一種精神氣質(zhì)的刻畫統(tǒng)一了起來,。這樣,，言語的過于淺露問題，刻畫過于瑣屑的問題,，都得到了初步解決,。到最后一聯(lián)，香菱寫“博得嫦娥應(yīng)自問,，緣何不使永團圓”,，人與物完全協(xié)調(diào)統(tǒng)一，而這個人,，其暗示的一個思婦形象,，在很大程度上可說是在寫香菱自己。薛蟠當時遠走他鄉(xiāng)去經(jīng)商,，而作為薛蟠之妾的香菱,，正切合著閨中女子獨守空房的境遇。香菱把切身感受寫進來,，是詩歌成功的重要條件,。這一首，可謂切題之作,。

1987年版電視劇《紅樓夢》第十九集相關(guān)劇照

不過,，小說里寫香菱創(chuàng)作的第三首詩歌，是在夢中得來的,。這一處理,，確實不同尋常。

我們當然可以說這是白天思慮甚深的結(jié)果,，但曹雪芹有意要把這第三首放到夢境里,，一方面固然說明了香菱的苦吟已經(jīng)不分白天與黑夜,、醒著與夢著，但在這主觀的不分中,，畢竟有客觀的區(qū)分,。其用意，竊以為跟香菱的特殊境遇有關(guān),。香菱作為薛蟠之妾,，隱約可以跟詩歌里的思婦形象予以對接，但薛蟠自身的不堪,，以及對香菱的忽視（如第十六回,，鳳姐對賈璉說起的，“過了沒半月,，也看的馬棚風一般了”）,，似乎讓香菱與思婦的角色不相協(xié)調(diào)。而香菱,，好不容易在薛蟠出遠門的時候住進大觀園,，有機會跟黛玉學詩。這正是一件大喜事,，那種興奮的情緒,，似乎也跟詩歌里思婦的淡淡哀怨相矛盾。但是,，源于對傳統(tǒng)價值觀的認同,，香菱又常常在無意識中，以思婦形象自居,。如此，通過夢中的無意識而把自居形象釋放出來,，銜接了白天的苦吟,，最終在夢中得到這樣一首成功之作。這正體現(xiàn)了曹雪芹的巧妙構(gòu)思,。

把三首詩概括為罵題,、離題和切題的不同狀態(tài)，顯示了提升詩藝的一種路徑,。但也可以說,，前兩首詩歌，在專注于物的刻畫而忽視了抒情主人公形象塑造這一點上,，有著共同的缺陷,。如果筆下只有物而沒有人，或者說即便有人,，而沒有一種貫穿始終的精神氣質(zhì)與物統(tǒng)一起來（例如第一首中提到的“詩人助興常思玩,，野客添愁不忍觀”）,，那么這樣的詩總會失之于淺顯或雕鑿，難以產(chǎn)生感人的力量,。

當然,，說第三首詩寫得比較成功，與前兩首相比有很大進步,，從香菱自身和境遇尋找原因只是一個方面,。另外，從詩歌藝術(shù)來說,，這樣的進步,，其所帶來的質(zhì)的飛躍，似乎又不應(yīng)簡化為一種合乎邏輯的“正反合”之三段論,。這樣,，第一首和第二首的完成，都是從常規(guī)方式中誕生,，其缺陷表現(xiàn)出兩個端點的搖擺,，還是容易讓讀者信服的，第三首則不然,。所以,，通過設(shè)計夢境，讓香菱在夢境中如有神助似的獲得一首比較滿意的詩,。這其實還是在一定程度上,，說明了作者可能想暗示，在短時間內(nèi),，香菱的詩藝要實現(xiàn)質(zhì)的提高,，還是比較困難的。實際的學詩過程,，不是容易得像完成一種邏輯三段論,，不是可以簡單地依次推進下去的，其中也會有許多的反復,，有許多的曲折,。像小說中，能夠在三首詩的創(chuàng)作中,，就如此清晰地劃分出“正反合”的三段論式進步,，其實還是把問題表現(xiàn)得簡單化，也抽象化了,。也許是為了彌補這種缺憾,，作者在這個段落，還插進了一個與之對應(yīng)的慵懶的惜春,，讓她始終無法完成大觀園的繪畫,，以這種無進展來對照香菱的進步神速,，以此表現(xiàn)出一種多樣性。

1987年版電視劇《紅樓夢》第十九集相關(guān)劇照

那么,，作者為什么不以較長的時間段落,，來更為客觀、全面,、復雜地呈現(xiàn)香菱學詩的一種曲折發(fā)展呢,？

一方面，是因為香菱這一形象在小說人物整體設(shè)計中,，并不能占據(jù)更重要的位置,，無法在小說的整體布局中，得到更多的篇幅,；另一方面,，客觀上也不允許她在大觀園停留更長的日子，因為她只有在薛蟠外出經(jīng)商時,，才獲得了暫時進大觀園的機會,，能夠住到薛寶釵那里，并且跟黛玉學詩,。一旦薛蟠回來,，她就馬上要搬出大觀園。所以,，香菱那樣玩兒命似的學詩,，固然是興趣使然，也與她待在大觀園里日子不多,，機會難得有很大關(guān)系,。如何在這有限的時間里，比較深入地寫出香菱的詩藝發(fā)展,，讓香菱學詩一個階段后有長足進步,，給她一種安慰？作者采取了一種策略,，把筆觸延伸到夢里，通過神秘方式來呈現(xiàn)香菱寫作水平的迅速提高,。

令人不無感嘆的是,，我們雖可以把第三首詩，理解為香菱有一定的自居性,，是她在思念遠方的薛蟠,。但如前所述，這里的一個悖論是,，正因為薛蟠外出,，她才有機會學詩,，才能寫出期盼永團圓的最富有詩意的詩來。一旦薛蟠真的回來與她團圓,，香菱就不能再進大觀園寫詩,，而身邊的薛蟠，對詩歌一竅不通,，無法理解她的詩歌創(chuàng)作,。她的詩意生活，必將遭受重創(chuàng),，如同她那么充滿詩意地想象著夏金桂的到來,，想象著詩社隊伍的壯大，而迎來的,，其實只是一種詩的毀滅,。（詹丹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