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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葡萄牙思考瘟疫
瘟疫如同戰(zhàn)爭,,讓人的經(jīng)驗變得貧乏,;人的行為因為重復而喪失真切,;人的情感光譜一邊變得赤白,一邊變得赤紅,;語言的現(xiàn)象與本質(zhì)失去了原本普遍的黏著力,唯一值得慶幸的是,,它沒有戰(zhàn)爭對語言的毀滅來得徹底,。因此,描述瘟疫之外的經(jīng)驗在這個時期猶如站在道德針尖上的天使,,左顧右盼又不得不為之,。
按照原計劃,來葡萄牙兩周是為了給這邊的學生做一個講座,,再完成伊比利亞半島的穆斯林城市之旅,,沒想到,這兩周最后變成了一次完整的病毒隔離期,。更沒想到,,它更像是一次對自己溫州籍貫的曲線脫離(脫溫者?),,而這次成為重疫區(qū)的溫州讓“溫州人的猶太化”又多了一層新的含義,。
“鼠疫奪走了所有人談情說愛甚至交友的能力。因為愛情要求些許未來的曙光,,而對我們來說,,只存在當下的瞬間?!奔涌姇r而含情脈脈的敘述把瘟疫襯托得異常殘酷,,你有時候甚至想揪著他的領口質(zhì)問,你為什么不向瘟疫和人禍直接表達憤怒,,為什么還要在這個時刻展現(xiàn)對人在時空中的本質(zhì)的思考,,仿佛憤怒是唯一正當化的情緒。
我是先到的里斯本,,原計劃在這里逗留一天,,然后去科英布拉大學講課。這是我第五次來里斯本,,這座層巒疊嶂的城市展現(xiàn)出的紅瓦白墻,、條紋石子路和大海從未讓旅客失望。我在里斯本看了兩個展覽,,一個是熱羅尼莫斯修道院的臨時展,,關于“盧西塔尼亞的宗教”,,展覽入口放置著考古學家在葡萄牙挖掘出的拉丁文銘文,記錄的是一個行省的祭司(Lucius Cornelius Bocchus),,同時也是奧古斯都第八軍團的長官,。他在羅馬時期的里斯本(Olisipo)是一位家喻戶曉的人物,被里斯本這座城市授予榮譽,。
哲學化是在異常時期對人類智識和語言的保存,。《佩雷拉的證詞》的作者,,旅居葡萄牙的意大利作家塔布齊安東尼奧·塔布齊(Antonio Tabucchi)言簡意賅地解釋了佩索阿的“不安”,,意大利文叫incapacità verso la vita(對生活的無能),是生活無數(shù)次的“萬萬沒想到”引起的焦慮,。加繆是對的,,如果人的行為和情感沒有一絲對未來的期待,那么在瘟疫時期,,當下意味著無數(shù)次地重復無意義,,無數(shù)次地體驗對生活的無能。
博斯(Hieronymus Bosch)的《圣安東尼的誘惑》藏在里斯本的古典藝術博物館,,以博斯一如既往的強烈風格展現(xiàn)了亞歷山大的阿塔納修的《圣安東尼的一生》,,地獄里的小鬼和惡魔是這位沙漠中的教父一生面對的諸多誘惑,安東尼的垂死,、錯愕,、彷徨的表情都是北非修道院主義興起的前奏(此刻我腦子里響起的是馬斯奈的《泰伊思》)。
我們在面對瘟疫時期的圖像時,,再一次地遭遇了桑塔格在《論攝影》中所觸及的問題:圖像自身無法給出答案,,對圖像的解讀需要語境。圖像讓我們遭遇了怎樣的倫理困境,?非疫區(qū)的人如何表達正在疫區(qū)受難的人的同情,?實際上,我們在表達自己同情的同時,,也宣告了我們的無能,。
在去Santa Apolónia火車站的路上,路過薩拉馬戈基金會,,里面有一張薩拉馬戈,、桑塔格和布魯姆的合影,桑塔格逝世于2004年,,薩拉馬戈2010年,,布魯姆2019年,早上醒來又驚聞喬治·史坦納 (George Steiner)去世,,在我喜歡的歐洲文化巨擘一一離世后,,留下的是更安靜的文本世界,。
經(jīng)驗的貧乏導致我們想象力的貧乏。在和平時期,,飽受思念之苦的人可以想象愛人在遠方做些什么,,可以交流各自吃到的美食,看過的電影和戲劇,,也可以想象他或她在超市購物挑選心儀物品時的景象。瘟疫時期我們漸漸喪失了對遠方愛人行為的想象力,,進一步喪失了戀人臉龐的影像,,甚至是過往和未來,因為過往對當下一無是處,,未來被堵塞在當下,。
從里斯本到科英布拉的火車上,我遇到一位自稱從德國“逃亡”到葡萄牙的中國人,。他擁有葡萄牙簽證,,但在高收入的德國打工,后因簽證過期申請德國難民證,,難民證過期被發(fā)現(xiàn)又遣返回葡萄牙,,現(xiàn)在他又千方百計想通過私家車返回德國。我們同路了九分鐘,,下車前他感嘆了一句:四十歲了一無所有,,到處逃亡,人生怎么這么難,!
早年讀薩拉馬戈的《失明癥漫記》時,,感到人類的文明是何等脆弱,制度,、道德,、文化、交往等亦步亦趨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它,,可在例外狀態(tài)到來之際,,它不堪一擊的脆弱讓人對這自欺欺人的文明的本質(zhì)感到羞恥,抑或假裝錯愕,,因為我們知道,,例外即本質(zhì)。
二姐在科英布拉讀文學博士,,所以我也跟著她讀了許多葡語文學,,包括巴西文學和非洲葡語文學。在幾個月前定下這次行程時,,二姐的導師便邀請我去他家晚餐(我們曾在羅馬見過面),。疫情暴發(fā)后,,我們一再試探他是否取消這次晚餐。老頭子十分執(zhí)拗,,說自己還懼怕流感病毒,?于是我們在蟶子飯、牛油果,、釋迦泥沙拉和波特酒之間,,討論了奧爾巴赫(Eric Auerbach)的伊斯坦布爾之旅以及世紀末的維也納,今晚,,他還要開車帶我們?nèi)ズ_叧运钕矏鄣拿恕牎?/p>
沒有什么敘事風格天然適用于瘟疫,,無論如何,它都是我們經(jīng)驗之外的經(jīng)驗,,我們能做的,,是不要讓瘟疫侵入我們的精神世界,不要喪失我們的語言,,只有這樣,,我們才不會在瘟疫過后,重建之時,,引起精神上的慌亂,。
編輯:楊嵐
關鍵詞:瘟疫 葡萄牙 里斯本 思考 時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