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值中年,，已經(jīng)窮途末路了

11點04分,，上午的第三趟車發(fā)車了。

天氣陰沉,，雨后還算清爽,，攝氏27度,。車外霧氣繚繞，張海超開始咳嗽,。

他恐懼一切粉塵碎末,。當(dāng)年，他是鄭州振東耐磨材料公司的破碎工和壓力機工,，把幾十公斤的硅石抱進破碎機,，硅石變成直徑一毫米的微粒,，微粒彌漫著整個車間，兩米內(nèi)都看不到人,。硅石是黃色的,，他吐的唾沫也是黃色的，鼻孔,、耳孔塞滿黃色的粉塵,，直到肺里也是，他的肺慢慢變成一顆塵肺,。

得病,，證明得病，開胸驗肺,，換肺,，一切都由此而起。他開始后悔當(dāng)初沒有好好念書,，哪怕老老實實種地,，在人生這趟公交車上，張海超錯過的那一班,，再也等不來,。

他擰開頭頂?shù)娘L(fēng)扇，驅(qū)霾似的,，讓自己舒服一點,。“后村到了,?！彼暗馈?/p>

稀稀疏疏上來8個乘客,，7個老人,，只有一個年輕人投幣。在新密,，60歲以上的老年人辦一張老年卡,，就可以免費不限次數(shù)乘車，每輛公交車一天獲得60人次老年人乘車補貼,。

公交車司機們不喜歡老年乘客,。老年卡只是亮一下，不用刷卡,，一些不夠歲數(shù)的人辦一張假證,，司機們也難辨真?zhèn)巍埡３惶炷芾奈灏偃?，其中有三分之一是老年人,，不用投幣?/p>

后村附近有農(nóng)貿(mào)市場,，蒜薹打折的時候，或是商場搞促銷送一袋鹽,，吸引著城里的退休老人,，他們乘坐公交車結(jié)伴而來，再乘坐公交車結(jié)伴而去,。有司機曾拉過47名乘客,，其中45個老人，只賺了2塊錢,。張海超曾一次拉過18個老人,，老人們聽說后村的蒜薹比別處便宜三毛錢，來到之后發(fā)現(xiàn)蒜薹賣光了,，坐上張海超的公交車回去,。返程的時候，老人們聽說蒜薹又有了,，正好又坐上張海超的車,，來回兩趟，一分錢沒掙到,。

曾有司機見到老年人路邊招手,，又恰好沒有乘客下車，一腳油門就開過去了,，回程的時候,，老人帶著親戚朋友把這輛車截停，投訴,，討要說法,。

張海超不這樣,，一來家家都有老年人,，二來他懂得低三下四換來片刻的喘息，避免跟所有人發(fā)生爭吵,。

公交司機的工資大部分是一塊錢的紙幣,，銀行嫌麻煩不收，張海超急著還貸款,，帶著5000多張一元紙幣,，他跑了十幾家銀行，排隊領(lǐng)號,，給銀行業(yè)務(wù)員求情說好話,，跑了一上午，耽誤了開車,。若是擱以前,，他會找出法律條文,，跟銀行講道理，再不濟就投訴,，現(xiàn)在不了,，“沒用，更浪費時間,，還不如多拉趟活,。”這個中年人說,。

每年,，司機給公交公司繳納一萬多元的管理費。張海超跟車隊領(lǐng)導(dǎo)求情,，緩交或減免他的管理費,。但是今年,，新來的領(lǐng)導(dǎo)沒有同意,，繳不上管理費，公司扣發(fā)了他的油補和老年人乘車補貼,。

張海超不是一個懶惰的人,，他相信勤勞致富,，起碼以前信。在振東公司他干破碎工,，那是最累最苦的活,，直到他呼吸乏力,，咳嗽不止,，肺變得石頭一樣堅硬,?！暗脡m肺病的都是最勤快的人,。”他說,。

現(xiàn)在開公交，沒日沒夜地轉(zhuǎn),，“年前零下13度的下雪天,，我都沒休息一天,，盡管我努力地活著,，還是開始絕望了?！?/p>

掙錢是一塊一塊地掙,，花錢是成千上萬地花,。一個月前,，他給女兒交完輔導(dǎo)費,，用信用卡還貸款,，卡上一分錢都沒有了，抗排異的藥還能維持不到一個月,。他不知所措，坐在老宅的核桃樹下,，偷偷抹淚,。

幾年前,，他可從來沒流過眼淚。哪怕死他都要爬上手術(shù)臺,，肺部活檢,，開胸之后的幾天,，就算疼得“嗷嗷叫”,，也不讓醫(yī)生用止疼泵,。

現(xiàn)在，他正值中年,，已經(jīng)窮途末路了,。

我是塵埃里的一粒微光

司機們的午飯,，都是一碗潦草的面條,，撈面,，燴面,，湯面，鄰近的小飯館里送過來,，量大，實惠,，10塊錢一大碗,。

12點28分，第三趟車收車,。今天,，張海超有30多分鐘的時間吃飯。天熱,，他要了一碗撈面,，在車上打電話預(yù)訂，撈面沒有湯,，涼得快,，車到站，面也坨了,，和兩個司機師傅在值班室一起吃,。

一個司機師傅燃起一支煙,，贊嘆張海超的勤奮,，感慨他的不容易，“一家四口三個病號一個學(xué)生,，全指望他開車,?！?/p>

“海超的肺不能聞煙味?！庇腥苏f,。

“在通風(fēng)的環(huán)境下沒事?！迸率亲屚码y堪,，張海超趕緊打圓場說。

中午,，一個打工者給他打電話求助,。這名打工者在北京的醫(yī)院確診是塵肺病，但老家的省職業(yè)病診斷醫(yī)院遲遲不出診斷,，一直拖著,，他問張海超怎么辦。

“去衛(wèi)生局投訴,?！?/p>

“投訴了多少遍了，人家不管,。”

“行政起訴，就是打官司,?！?/p>

“打官司時間太長了，我怕官司贏了,，我活不到那時候,。”

張海超無可奈何,。

下午仍是三趟車,。

開車的時候，電話經(jīng)常響個不停,?？傆腥珖鞯氐膲m肺病人打來電話，向張海超咨詢,。午飯間隙,，或者休息的時候，他會耐心地回電,。2011年,，張海超成為一家公益組織河南負(fù)責(zé)人,，為塵肺病人提供法律咨詢，捐贈制氧機,，助學(xué),。他還創(chuàng)辦了“張海超塵肺病防治網(wǎng)”，免費為塵肺病人提供法律服務(wù),。

有律師找到張海超,，讓他介紹案子,，官司打贏了一起分錢,。張海超拒絕了，“患上塵肺病就家破人亡,，怎么忍心掙他們的錢,。”

幾年來,，張海超接到過2000多人的電話咨詢,，勝訴了100多人，自己探訪了500多塵肺病人,，也見證了400場死亡和告別,。

6月22日，是開胸驗肺9周年的日子,。這天晚上10點多,，張海超發(fā)了一條朋友圈，“開胸驗肺事件經(jīng)歷了9年,，考驗了社會,，結(jié)果是讓人失望的?！?/p>

發(fā)完后他有點后悔了,，覺得不該給塵肺病人傳遞負(fù)面情緒。他的微博,、朋友圈久不更新,，就會有塵肺病人打聽，“海超是不是不在了,？”

“他們把我當(dāng)成是精神支柱了,，塵肺圈子里會說，你看,，張海超是塵肺病,，賠償也拿到了，現(xiàn)在不活得好好的,?！睆埡３f,，就連離婚，都跟病友瞞了半年,。

“我只是塵埃里的一粒微光,，給他們帶來一點點希望?！钡嗟臅r候,，失望占了上風(fēng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