編者按

“整歸鞭行不盡天山萬里，見黃沙與邊草一樣凄迷……”京劇《文姬歸漢》中的唱詞凄愴哀婉,，仿佛是喜歡程派藝術(shù)的人們此刻心情的寫照,。這個春天有些傷感,，李世濟先生的遠去,，使當代京劇藝術(shù)的舞臺又失棟梁,。李世濟先生為第五至九屆全國政協(xié)委員,，第十至十二屆全國政協(xié)常委,，她是京劇藝術(shù)的素心人,，又是政協(xié)工作的熱心人,。“落紅不是無情物,，化作春泥更護花”,，相信她的精神將繼續(xù)感染京劇藝術(shù)的后來者。本期人物版約請多位文藝界全國政協(xié)委員及戲曲名家口述,、撰文,，講述李世濟先生的藝術(shù)成就以及他們與李世濟先生的交往，以寄哀思,。

李世濟

2013年全國政協(xié)十二屆一次會議小組討論,，我提前半小時進入會場，看到有一位委員早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了。這是一位老人,，她正舉著一只放大鏡,，十分專注又十分吃力地看桌上的文件。我掃了一眼她面前的桌牌,，眼前一亮,，竟然是我一向敬仰的李世濟先生！

我輕輕打了一聲招呼,，李先生起身回應,，又讓我?guī)退嬲J文件上的幾行字。她說：“我的眼睛不行了,?！?/p>

很早就喜歡聽李世濟先生的程派京劇，她的唱腔委婉,，珠圓玉潤,，韻味醇厚，字字入耳入心,，一聲“春秋亭外”,，傾倒多少國人。眼前這位身態(tài)龍鐘,、視力幾近為零的老人,，雖然很難與那優(yōu)美的唱腔聯(lián)系到一起，但立刻會讓人肅然起敬,。

這之后我發(fā)現(xiàn),，幾乎每天的小組討論，李世濟先生總是到場最早,。更多的時候,，都會看見她舉著放大鏡在看東西。偶有工作人員和場內(nèi)記者拿了會議紀念信封來請她簽名,，她才放下放大鏡,，伏身書寫。我見她寫字差不多是在“盲寫”,，字體卻十分蒼勁有力,。

李世濟先生連續(xù)當過八屆全國政協(xié)委員，有差不多40年連任政協(xié)委員的經(jīng)歷,，是全國政協(xié)委員中資格最老的一位,。這次我注意到，她開會時隨身帶的放大鏡不是一只,，而是兩只,。除了兩只放大鏡之外,，還備有兩副眼鏡，看字號不同的文件和材料,，用度數(shù)不同的眼鏡和放大鏡,。她幾乎是把眼鏡片緊緊貼在放大鏡片上，仿佛不是在閱讀,，而是一字一字,，艱難無比地從紙上把那些文字摳下來。那場景,，看了讓人心里熱流涌動,。她是一個認真的人，每次發(fā)言,，都能引起大家的強烈共鳴,。

李世濟先生是海內(nèi)聞名的京劇表演藝術(shù)家，被稱為程派藝術(shù)翹楚,。12歲師從藝術(shù)大師程硯秋,，她的程派藝術(shù)獲得了“小程硯秋”的美稱，是一位繼承程派藝術(shù)又有所革新創(chuàng)造的藝術(shù)家,。其擅演劇目《文姬歸漢》,、《祝英臺抗婚》、《鎖麟囊》,、《梅妃》,、《十三兩》等，廣為全國觀眾喜愛,，是一位泰斗級的京劇藝術(shù)大師,。

互相熟悉了，會議間隙,，我就和李老聊一會,，也只能是在這個時候才能聊一會。一旦會議結(jié)束,，她就得急匆匆趕路回家,。

本來會議是安排妥當了每一位在京委員的住宿的,，李先生這樣的身體狀況,，為什么天天還要趕回家去住宿？辛苦不說,，也太不方便了,。

原因只有一個：她的獨子十幾年前去世，留下兩個孫女需要她一手照料,。她要給兩個孫女做飯,、洗衣,，關(guān)照她們的飲食起居和學習。李世濟先生40多歲才有了自己唯一的兒子,，2001年,，這唯一的愛子不幸在一場車禍中罹難，時年27歲,，拋下兩個女兒,，一個剛3歲，另一個才過滿月,。這兩個孫女是她一手帶大的,，兒子去世后，老伴唐在炘先生受不住老年喪子的打擊,，從此一病不起,。臥病的老伴、幼小的孫女全賴她一人照料,。4年后老伴去世,，李世濟先生承受著巨大的痛苦，一天天,、一年年,，把兩個孫女撫養(yǎng)到上了中學。

先生說,，為了這兩個孫女,，她更多的時間不能出家門，有來找她學戲的外地學生,，就住在家里,。

看到已是年近八旬高齡、身患嚴重糖尿病等多種疾病的老人,，病骨支離,，每天在家與駐地、會場間往來奔波,，大家無不為之動容,。李世濟先生在10天會期內(nèi)從沒一次遲到過，不論是大會還是小組討論,，她總是早早就坐在會場上,，那兩只放大鏡就放在手邊。

跟李世濟先生聊天,，聊的全是京劇藝術(shù)的發(fā)展問題,。談到京劇的傳承，人才的培養(yǎng),，她的憂慮尤深,。她說,，她復出之后的第一場演出，往臺下看了一眼,，這種憂慮的種子就深深埋下了——臺下的觀眾,，清一色全是上了年紀的老年人。

她說：京劇的觀眾少了,，京劇人才的培養(yǎng)也成了迫在眉睫的大問題,。如今學戲的年輕人，很少有人能吃得下老一輩人學戲所吃的苦,。當年我學戲,，不只跟程先生學，還跟梅蘭芳,、王幼卿等好幾位名師學,，旦角、武戲,、昆曲都是必修課目,，每天早上四點起來練功，一直練到晚上十一,、二點鐘,。躺在床上頭昏腦漲，還要把所學的東西在腦子里過上一遍“電影”才能睡,。早起喊嗓子,，怕影響了鄰居，就對著壇子喊,。那時練功下的是真氣力,，練習走臺詞步，頭上頂紙片,、頂書本,，直到頂水碗，一個星期下來就走破一雙鞋子,。練習念白時,，在墻上貼一張白紙，對著那張紙念臺詞,，靠嘴上的勁,，把唾沫星子噴濕了那張白紙，才能停下來,。

我知道先生唱戲是“童子功”,，5歲登臺演出《女起解》,，12歲得程硯秋先生賞識,，收為義女,，但程先生并不忍心干女兒從事這個行當。所以每當李世濟先生提出拜師時總是被拒絕,。在去莫斯科參加世界青年聯(lián)歡節(jié)時,，臨行前，周恩來總理知道了李世濟先生的這個愿望,，承諾活動結(jié)束后親自主持她和程先生的拜師禮,。沒想到從蘇聯(lián)回來又有一連串新的演出任務，這期間,，程硯秋先生病逝,，拜師夙愿終成永遠的遺憾。

李世濟先生對程派藝術(shù)的熱愛深入骨髓,。她本來是學醫(yī)的,，1952年毅然從上海第二醫(yī)科大學肄業(yè)，到北京自己組織戲班,，與從圣約翰大學畢業(yè)的丈夫唐在炘先生一起,，義無反顧地走上了京劇藝術(shù)道路。

李先生對待自己的學生嚴,、細而又有母愛般的關(guān)切,。我的師兄、著名琴師邊發(fā)京是唐在炘先生的弟子,，稱李先生為“師娘”,，他曾深情地對我談起過李世濟先生的幾件事：1985年，他拜唐在炘先生為師,，要籌備一場隆重的拜師禮,，辦一席像樣的宴席，已經(jīng)訂好了酒店和接送先生的小轎車,。李世濟先生知道了,，對邊發(fā)京說：“拜師宴不能搞，你收入也不多,，你的心情老師能理解,，不能給你增加經(jīng)濟上的負擔?！蹦菆霭輲煻Y只給師傅磕了個頭,，沒花一分錢。

2012年8月的一天,，邊發(fā)京從石家莊到北京,，去看望李世濟先生，因為路上堵車,，到京時天色已晚,，怕給老人家添麻煩,，從外邊吃了飯才去老師家，讓他沒想到的是,，李世濟先生在輪椅上從下午兩點半一直等到八點,。邊發(fā)京愧炙不已，老人家卻十分高興,，問這問那,，毫無倦意，一直聊到晚上10點多鐘,，邊發(fā)京起身告辭,，老人家又說：“再坐一會，我不累,。一會李佩紅來拿車鑰匙,，你們師兄妹正好認識認識?！?/p>

2013年10月,，李世濟先生應邀到石家莊參加紀念奚嘯伯先生誕辰的慶典，活動結(jié)束,，已是夜里10點多了,。為了照顧第二天還要上學的孫女，老人執(zhí)意要連夜趕回家中,。邊發(fā)京護送師娘回京,，一路上，李世濟先生不知疲倦,，把唐在炘先生創(chuàng)作,、由她首唱的毛澤東詞《蝶戀花·答李淑一》從頭到尾，把尺寸,、板眼,、味道、勁頭說了個透,，在車上給學生認認真真上了一課,。

幾次談到這些，邊發(fā)京都是滿眼淚花,。

2016年3月全國政協(xié)第十二屆四次會議舉行時,，卻沒有看到李世濟先生的身影，問小組工作人員,，才知先生因身體原因請了病假,。聽朋友講，先生已告病危，心中十分擔憂,，默默祈禱她老人家能夠闖過這一關(guān),。會議結(jié)束不過一個多月，突然接到開會時還能談笑自如的梅葆玖先生辭世的消息,，心中十分悲痛。梅先生也和我同在一個界別小組,，這次會上,，他在小組發(fā)言中，充滿憂慮地談了京劇人才的匱乏和京劇教育的失范等問題,，其情殷殷,，其意拳拳。沒想到的是,，還沒從梅先生逝世的陰影中走出,，又傳來李世濟先生的噩耗。蒼天何等無情,，兩位京劇藝術(shù)巨擘,，相隔半月，竟先后成了古人,。

春秋亭外憶音容,，先生風范，已成永久記憶,。砥礪我輩后學,，在他們走過的藝術(shù)之路上，堅實地踩下自己的每一個腳印,。

（作者系全國政協(xié)委員,、著名影視編劇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