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壞孩子”

離開職高后,，俊哲已近1個月沒有回家住過了,。今年6月，他在快手結(jié)識女朋友麗麗(化名),。一天深夜1點,，這個15歲的小女孩坐了2個多小時的車，從徐州一個小城來到這里,。他們戀愛了,。

周榮娟認(rèn)為這是早戀,。她對此明確表示反對，更不許俊哲帶女朋友回家,。于是,，俊哲決定帶麗麗住賓館。什么時候回家,，要看俊哲的心情,，周榮娟覺得，自己拉不回兒子了,。

俊哲說,，他不覺得文身這件事自己錯了，“我就感覺他們很封建,?！笨≌苷J(rèn)為活出了自己的樣子，”我爸媽一直想讓我活成那個樣子,，讀書啊,，當(dāng)兵啊，做一個很乖的小孩子,。我感覺我就在放飛自我?！?/p>

俊哲和朋友們在一起從不談?wù)撐纳?，這件事對他們來說平常。

他常去的“繁龍紋身館”內(nèi)掛滿了醒目的成人文身照片,，打扮靚麗的少男少女們時不時出現(xiàn),，戴著大金鏈子，手臂文滿招財金蟬,、蜘蛛,、蓮花的吳玉良許諾，帶著朋友去,，文身可打折,，甚至免費。

有時候朋友會請俊哲去文身,，他也帶過十幾個朋友光顧這里,。這里是少年們的聚集地之一，滿足了俊哲對于江湖的很多想象,。

俊哲的朋友小龍(化名)和靈建(化名)都曾在這里文身,，小龍還是俊哲“忽悠過去的”。

“我們那邊我這么大的男的女的基本上都是一條花臂,，腳上也有,，很多人這樣子,，我都習(xí)慣了?！丙慃愐蚕胛?，因怕被媽媽打而作罷。

他們是同類,。小龍愛穿一套印花裝,，T恤，大褲衩,，趿著拖鞋,，1米8的個子，走起路來左右搖擺,。幾個青年走在一起,，你一句，我一句,，煙霧繞身,。夜晚是他們的天堂，網(wǎng)吧是他們的娛樂陣地,，打完游戲,，少年們回到酒店，繼續(xù)打牌找樂子,，累了,，就擠在兩張床上，酣然睡去,，留下一地外賣的餐飯,、香煙的余灰。

醒來,，他們喜歡成群結(jié)伴去市郊外一處30米深的水庫,，那里像一個天然峽谷，湖水清澈,，少年們穿上泳褲,，戴上泳圈，咕咚一聲進(jìn)去,，一扎就是半天,。有的人根本不會游泳，但也忍不住下水,，這里游的人多,，還不要錢。

麗麗不會游，她就用紙擦好一片方形磚,，放在濕漉漉的岸邊,，坐在上面，用腳在水里蕩秋千,。

俊哲覺得這樣的生活挺“自由”,，他喜歡交朋友。初二以來,，他的交際圈迅速擴(kuò)大,，“朋友認(rèn)識朋友”，結(jié)識了不少比自己大的人,。

父母對此憂心忡忡,。一次，深夜1點,，徐江平接到一個電話,，說俊哲被砍了。兩群人晚上約架,，對方拿了三把菜刀,，一根鐵棍，還戴了口罩,?？≌芸帐譀_上去，用胳膊一擋,，劃出一道紅色的大口子,，更嚴(yán)重的一刀在腿上，骨頭露了出來,，在場的幾個小孩東湊西湊，最后只湊到200元,。沒辦法了,，同行的朋友只能給徐江平打電話。

據(jù)徐江平說,，兒子出頭是為了朋友的女朋友,。這件事讓俊哲對自己曾經(jīng)深信的江湖情誼寒了心——最后沖上去的，只有他一個人,，“我去幫他,，沒有一個人幫我?！彪娪爸械那楣?jié)沒能在現(xiàn)實中上演,，被砍時，有的人在邊上看，還有的直接跑了,，他挺生氣,，“還有這種人？”

他叫他的朋友“表哥”“表姐”,，但有時候,，“表哥”“表姐”們也不靠譜?？≌茉谕庾馀笥逊孔?，“他讓我一個月交550元”，俊哲給了350元,，睡了3天不睡了,，被告知還要再交200元，他覺得這種行為很不義氣,。

金錢打破了最初浪漫的江湖想象,，俊哲感覺社會人都很現(xiàn)實，“有好處他才和你在一起,?！?/p>

“他走上社會，最喜歡的就是錢,?！敝軜s娟想給兒子買衣服，但俊哲說不要衣服,，“給我錢就好了,。”

“總覺得他很大的樣子,，做的事情都是比大人還大的事,。”周榮娟感覺兒子離自己越來越遠(yuǎn)了,，小時候,，“他爸爸眼睛瞪他一下他都要嚇?biāo)赖摹,！?/p>

“那時候真的,，又好笑又聽話?！毙旖降氖謾C(jī)里保存著兒子很多張照片,，其中一張，是俊哲手拿碗筷,，半靠著沙發(fā)吃飯,，那時，兒子的胳膊干干凈凈的，“他手上哪里有這些東西,?！彼⒅掌矗孟窕氐搅藦那?。

周榮娟不愿意別人把兒子定義為“壞孩子”,，她拿來一個薄薄的筆記本，讓記者拍,，“你看俊哲這樣的,。俊哲的字很好的,?！?/p>

實際上，在俊哲的小學(xué)語文老師蔣敏濤(化名)的眼中,，俊哲雖不喜歡讀書,，但“蠻陽光”“大方”，“他不跟老師吵架,，不欺負(fù)別人,。”

俊哲的朋友小龍總結(jié),，江湖上的少年們,，基本上都是被逼出來的，“有些人是因為窮,，有些人是被人欺負(fù)太久了,。”

俊哲說,，他小學(xué)也經(jīng)常被人欺負(fù),。直到初一，他還是1米4的小個子,，坐在班級第一排,。別人懟他，他打不過,，就用嘴巴背地里罵，“那時候人慫話還多,?！迸紶枺軜s娟會發(fā)現(xiàn)回家的兒子有傷,，徐江平聽兒子說起過“被人欺負(fù)不敢說”,，但似乎也并不是多大的事。文了身，俊哲感覺有了一層保護(hù)罩,，“別人就會怕你,。”

少年們總結(jié)出了生存經(jīng)驗,，在學(xué)校,，玩，不去讀書,，都不會管你,，“只要不跟老師吵架就好?！北淮?，棟棟覺得跟老師反映沒用，“老師就相信學(xué)習(xí)好的,。如果是我的錯,，老師就一頓罵一頓罵，如果是他的錯,，老師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,。”麗麗也不喜歡老師,，她覺得做什么都會被老師罵,，“她要刺激我，說你要是不想讀就別讀了,。我說不讀就不讀了,。她說，那你這學(xué)期別來了,?！庇谑牵娴牟蝗W(xué)校了,。

這些年,，蔣敏濤教過很多“壞孩子”，文身是叛逆最明顯的一種,，她還見過各種“不正?！毙袨椋械南矚g在同學(xué)面前脫褲子,，有的一碰就大哭,、滾地，還有的喜歡手拿披風(fēng),，在操場上瘋跑,。

蔣敏濤發(fā)現(xiàn),，這樣的孩子不在意被批評還是被嘲笑，他們只在乎能被看見,。她記得以前教過一個男孩,，像一只隨時防御的刺猬，和老師說話,，歪著頭,，“(他說)你想干嘛，以前老師都不敢把我怎么樣,！”直到他在運動上贏得一枚金牌,，才蛻去那層攻擊性的外殼。

蔣敏濤與俊哲的媽媽相識多年,，她感覺,，藏在這個小孩心里的真正動機(jī)也是要“找到存在感”，“(爸爸媽媽)陪伴他時間太少,，他想尋找另一種方式讓他快樂,。”

回家

這些年,，徐江平一直忙著賺錢,，沒給孩子開過一次家長會。兒子讀小學(xué),，他跟著村里人去江西,，做消防器材生意，回到江山,，他又搞起了化工生意,。周榮娟開養(yǎng)生館則常常要到晚上10點。

這讓俊哲的初一班主任覺得,，他儼然一個“留守兒童”,。有時，俊哲晚上睡覺了,，媽媽還沒回家,。小學(xué)時，俊哲開始迷戀打游戲,。那時,，他在班級排名中等，蔣敏濤發(fā)現(xiàn)他常常完不成作業(yè),，便把電話打到家里,。他把老師的電話偷偷拉黑，事后,，老師問起,，他也不否認(rèn)，笑嘻嘻地說,，“是我干的,。”

他在游戲里給自己取名“寂寞先生”,，父母不讓他玩電腦,，他就讓朋友守在家里，爸媽一來,，就關(guān)機(jī),。到了初一，他的成績開始排到中下等,。這時,，周榮娟發(fā)現(xiàn)，兒子不斷帶朋友去養(yǎng)生館,，“帶回來孩子染頭發(fā),，手上有那些東西?！?/p>

正是這些朋友將兒子帶入了文身的世界,。周榮娟因此時常自責(zé)，她總覺得,，兒子變成這樣,，是因為自己開了美容養(yǎng)生館，“到現(xiàn)在我都覺得有愧于我們家,，都覺得那時候不去開店,，有可能就不會這個樣子?？墒菦]后悔藥的啊,。”

生二胎后,，她想好了,，不工作，全職帶孩子,，不想讓第二個孩子變成下一個俊哲,。

但俊哲缺的，并不只是陪伴,。他說在他的記憶里,，留下的都是父母吵架的場景。

他記得有一次,，因為吵架,，父親咣當(dāng)一拳將門砸破了一個洞,。他還記得，因為吵架,，媽媽第一次哭,，“那時候下大雨，我發(fā)高燒,，我爸媽吵架,，我爸去江西。我媽一直追著他車,，我爸還是走,。”

有時候父母吵起來,，他去攔,，拳頭也會朝自己揮過來。

他對爸爸有著一種復(fù)雜的情感,，他憤恨地提起父親,，但又時刻流露著對父親的維護(hù)，“畢竟是我爸,，血濃于水,，別人揍我一頓我記著。他揍我我不會的,，沒有隔夜仇,。”

他記得父親常常帶他去一家星級酒店吃飯,，記得父親教會了他打臺球,，教會了他認(rèn)各種名車，他喜歡“我爸我爸”地喊,，甚至還留著一個小男孩的天真崇拜,，“我感覺我爸痞帥痞帥的?！?/p>

聽見爸媽帶記者去吃飯,，他突然說了句，“真的,？”“我爸媽都沒有帶我吃過,。”那雙眼睛突然暗了下來,。

他在乎父母的看法,，也在意自己在父母心中的位置。有了弟弟，他跟朋友調(diào)侃,，父母是“大號廢了練小號”,。但又忍不住比拼得到的愛意，“我現(xiàn)在有個弟弟,，我爸就偏愛我這邊,。我媽我就感覺有點溺愛我，從小到大就是這樣,。”

“我好久沒回家吃飯了,?！彼f。

少年

兒子越來越大,，個頭越來越高,，這位父親承認(rèn)，自己也無能為力了,，當(dāng)時粗暴的教育方式更是失當(dāng),，“人家說小孩子是夸出來的，不是罵出來的,，但是我沒有這個耐心,。”

暴戾的吼叫還會在某些時刻出現(xiàn),，但徐江平開始調(diào)整與兒子的相處方式,。他帶兒子去見朋友，朋友勸導(dǎo)俊哲,，“下次等你18歲,，阿姨帶你去北京，文一個特色,、有藝術(shù)感的,，十幾萬塊錢的那種?！彼Ｍ眠@種方式勸說兒子暫時不要再去文身了,。他覺得，等兒子成年,，自然會放棄文身,。

兒子調(diào)皮，從淘寶網(wǎng)買了兩張假鈔,，他不再拳腳相加,，轉(zhuǎn)而去拜訪江西的一位監(jiān)獄長朋友，告訴兒子事情有多惡劣,，“感覺他聽進(jìn)去了,?！?/p>

他對兒子仍抱有期望，想象哪天兒子可能會成為一個企業(yè)家,，“好多老師會請他過去講課,，懺悔他之前為什么不好好學(xué)習(xí)?！辈贿^他也準(zhǔn)備接受兒子可能一事無成,，他給兒子留了一套老房子，保證兒子可以娶妻成家,。

無論如何,，徐江平還需要面對留在俊哲身上的文身，徐江平打算繼續(xù)給兒子清洗,，至少要把裸露出來的半臂洗掉,。

但俊哲不想再洗了?！拔揖透杏X,，讀不讀書少了一條路而已，條條大路通羅馬,?！?/p>

兩代人的交匯之路仍遍布縫隙?？≌芟肴ゾ瓢僧?dāng)DJ,，但爸媽不同意。徐江平為兒子的未來謀劃的是另一條路：進(jìn)朋友廠里,，學(xué)化工技術(shù),，過個兩三年，有手藝糊口,，學(xué)好了,，還能子承父業(yè)。徐江平覺得,，正常來講,，“懂事的孩子(都會聽話)?！?/p>

但俊哲不感興趣,。他覺得父親不理解自己到底在想什么，“年輕人就應(yīng)該做年輕人的事情,?！?他想當(dāng)網(wǎng)紅，“感覺網(wǎng)紅來錢快?！眴栍浾?，能不能把他的抖音微博“爆出來”，“搞不好,，你報道,，我成了網(wǎng)紅，媽的,，賺的錢比他還多,，是吧？”

俊哲覺得,，掙了錢就能向父親證明自己,，“他說，小徐,，給我點錢啊?！彼氖?jǐn)[動起來,，胳膊一擲，“我就,，給你,，給你！我就包個紅包給他,，8888,！”

他的快手號叫“徐俊哲”?？≌芸催^兩個很火的快手號,，想模仿他們：發(fā)段子，前面搞笑,，后面?zhèn)鞑フ芰?。比如，給環(huán)衛(wèi)工人送東西,，送愛心,。“就……見證文身少年的蛻變嘛,，因為我本來不是一個很壞的少年,，在那些看我新聞的人的心中，我不是很壞的??！”

俊哲覺得，只要成功了，“別人就感覺你文的是藝術(shù)品,?！?/p>

他想以自己的方式得到認(rèn)可。在他的規(guī)劃里,，“再過幾年,，我可能就要作出改變，要早睡早起,，不像現(xiàn)在這么游手好閑,。”

他身邊的少年們也在期待著某種改變,。麗麗說,，“我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，但我知道我錯了,?！丙慃愑X得是爸爸媽媽沒有管好自己，媽媽罵她,，爸爸則偷偷給她錢,，“(應(yīng)該)狠狠地打我，太放縱了,，爸爸太寵著我了,。”而小龍告訴記者,，爸爸從來沒拉過自己一次手,，那天，弟弟考了低分,，媽媽說是被他影響的,，讓他“死出去”，“我人都傻掉了,?！?/p>

俊哲說，“我自己都不了解我自己,，不記得以前是什么樣子了,。”他玩著手機(jī),，露出一股憂傷又漫不經(jīng)心的情緒,，“可能我媽知道吧?！?/p>

周榮娟自然是知道的,。在她的記憶里,，小時候的兒子很乖很乖，有次兒子路過夜市,，看到一雙很漂亮的鞋,，就買了下來，“他說媽媽,，我給你買了鞋子”,，周榮娟一看，是一雙玫瑰紅色的運動鞋,，那是兒子用攢起來的零花錢買下來,，送給自己的禮物。

中國青年報·中國青年網(wǎng)見習(xí)記者 尹海月 來源：中國青年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