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小詞的第一重境界———笑傲風雨,，樂對人生,。

第二重境界是“誰怕？一蓑煙雨任平生”,?！耙凰驘熡耆纹缴?，一說到“平生”，就由眼前的這個實錄實情,，伸展開來,、穿越了時空?！盁熡耆纹缴?，就是說“我一生的境遇，我一生的姿態(tài),，都是如此”,。這樣一來，“煙雨”就有一個深層的比喻義,，它就不只是自然界的風雨,，更是人生的風雨歷程。

“一蓑煙雨任平生”這一句,，寫得非常好,，是一個警句，也可以說是一個妙句,。妙在哪里呢,？首先是畫面感,。“一蓑”和“煙雨”,，兩個意象構(gòu)成了富有張力的畫面,。中國古代詩詞有一個特點，就是把一些名詞性意象直接連接到一起,，中間沒有動詞或介詞,，從而構(gòu)成意味豐厚的境界。如大家熟知的“枯藤老樹昏鴉,，小橋流水人家”,。所謂“一蓑”，就是一個披著蓑衣的人,；“煙雨”,，則是彌散于天地的雨霧。前者是微小的,，但又是具體的,、生動的、勾勒出很清楚的形象,；后者則是朦朧的,、模糊的背景。于是,，二者之間產(chǎn)生了強烈的張力,。一個很大的、很模糊的,、晦暗而帶有壓迫感的“煙雨”,，和一個很清晰的、微小的,，卻是被聚焦的人,，共同構(gòu)成這個畫面。這樣的矛盾的狀態(tài),，便產(chǎn)生了藝術(shù)的張力,，而強化這個張力的是一個“任”字?！叭巍?，是一種態(tài)度，“任由他”,?！耙凰驘熡耆纹缴保移缴际窃谶@樣混沌的彌散的煙雨之中，吟嘯徐行,。

更妙的是,，“一蓑”的“蓑”字既具有寫實性,，更具有象征性,。而這種象征性也是在互文的視野中呈現(xiàn)出來的。從字面上看,，“蓑”字可以有兩種講法：一是“一個身披蓑衣的人”,；二是“披上這一襲蓑衣（走入煙雨）”。這個角度稍微有點不一樣,。但是不管哪一個,，“蓑”字在這里是修辭的指代，指代的是披蓑衣的那個人?，F(xiàn)實生活中,，披蓑衣的大多是漁夫和農(nóng)民。但在文學作品中則不然,，這樣的例子很多,。如柳宗元的《江雪》：“千山鳥飛絕，萬徑人蹤滅,。孤舟蓑笠翁,，獨釣寒江雪?！币浴八颉眮碇复擞惺裁次兜滥?？東坡另一首詩中寫道：“江湖來夢寐，蓑笠負平生,?！薄八蝮摇迸c“江湖”相聯(lián)，表現(xiàn)的是一種生活狀態(tài),，即遠離了廟堂散淡于草野的隱逸生活,；更重要的是，還表現(xiàn)一種人生理想,、價值取向,，即擺脫名韁利鎖之后的精神自由。所以“一蓑煙雨”,，既是一般修辭意義上的一個指代,，同時又攜帶了豐富的文化內(nèi)涵。

前面分析的“莫聽穿林打葉聲,，何妨吟嘯且徐行”,，體現(xiàn)了一種操守：即便身處惡劣的環(huán)境，我自堅定前行。這近乎于儒家的理想人格境界,。而“一蓑煙雨任平生”,，則有一種和社會普遍的功利性價值相悖的、自我疏離的傾向,，這近于道家,。“一蓑煙雨”而又“何妨吟嘯”,，表現(xiàn)出詩人強韌自信的意志和從容超脫的態(tài)度,。

這首小詞，難解的是第三重,。前兩重即使不知道“互文”等方法,，大致的意味也能體會出來?？墒恰盎厥紫騺硎捝?，歸去，也無風雨也無晴”情況就不太一樣,?！耙矡o風雨也無晴”，不是風雨天,，也不是晴天,，似乎與形式邏輯的排中律有些抵觸——也不是好天也不是壞天，這種表達比較奇特,。

下闋寫詩人經(jīng)過了微風吹面,、酒醒之后忽然產(chǎn)生的一個感覺，回首來路,，“也無風雨也無晴,。”類似這樣的句法,，如到先秦諸子里去找?guī)缀跏钦也坏降?。但是，在佛典里卻比比皆是,。以《維摩詰所說經(jīng)》為例來看：“非有煩惱,，非離煩惱”說是大徹大悟的境界，沒有煩惱,，同時又“非離煩惱”,。在佛教里常見的一種表述叫做“般若智慧，是非雙遣”,，這種略帶幾分神秘的“般若智慧”含有兩重意思：一是所謂的“真如”,，就是不二不執(zhí)的終極存在狀態(tài),。也就是說經(jīng)驗世界中的區(qū)別、差別都不要太當真,，對于內(nèi)在的感覺與外在的現(xiàn)象,，也不要過于執(zhí)著，不要把它看成終極性“真實”,。二是“緣聚假有,，緣散真空”，任何一種現(xiàn)象,，都由因緣湊合而成,；因緣湊合到一起就有了這個現(xiàn)象或事物,。但隨著時間的流逝,，這些條件一定會改變，特定的因緣沒有了,，這個現(xiàn)象或事物也就不存在了,。在這個意義上，不要把一個現(xiàn)象的存在當成一種永恒的絕對真實,。這就是所謂的佛教的“般若智慧”,。這樣的一種觀念，就是要超越有限去追求無限,，也就是哲學意義上的精神層面的自由,。

我們且來看一看蘇子由對其兄長在黃州這段生活的評價，對我們理解這首詞會很有幫助,。子由說：

公之文,，得之于天……謫居于黃，杜門深居,，馳騁翰墨,，其文一變，如川之方至……讀釋氏書,，深悟?qū)嵪?，參之孔老，辯駁無礙,，浩然不見其涯也,。

意思是說東坡是個文學天才，他到了黃州之后,，詩文創(chuàng)作上了一個大臺階,，就好像春潮澎湃，妙思泉涌,，寫出了大批非常高妙的詩文,。為什么到了黃州詩文創(chuàng)作更上一層樓呢,？是因為他的精神世界更闊大、更深邃了,，蘇子由說了三層意思：一層,，“讀釋氏書”，讀了不少佛經(jīng),，“深悟?qū)嵪唷?。“實相”,，就是世界的本質(zhì),，世界的本來的面目。說東坡讀了之后,，對世界,、對人生、對宇宙,，有了一種領(lǐng)悟,，一種更透徹的體認。另一層,，“參之孔,、老”，說東坡把佛,、道,、儒三家思想融會貫通了，達到了“辯駁無礙”的境界,?！稗q駁無礙”，也就是找到它們在更高層次相通的地方,，實現(xiàn)了三家的并存相融而互補,。第三層，“浩然不見其涯”,，說東坡由于思想上通過三家會通有一個大的提升之后,，詩文創(chuàng)作隨之出現(xiàn)大的突破，呈現(xiàn)出前所未有的境界,。

蘇東坡自己也曾在給其弟蘇子由的詩中說：“君少與我?guī)煛痘省贰秹灐?，旁資老聃、釋迦文,?！币馑际悄悖ㄖ柑K子由）和我小的時候，跟著父親學的都是儒家的經(jīng)典,，后來我又以道家和佛家的思想相參證,。正是在黃州時,，東坡的知識結(jié)構(gòu)有了很大的變化，思想認識和胸懷都與之前有相當大的不同,，而他的學術(shù)思想也更為通達開放,。北宋時期，以“三蘇”為核心的蜀學與新學,、洛學鼎足而三,。蜀學派的特點是以儒學為核心，吸收借鑒佛理和道家,，從而融通三教,，形成了一種更開放的思想系統(tǒng)。

這期間,，有一位佛門人物是東坡特別鐘情的,。這位佛門人物對于中國的讀書人、士大夫影響至為深遠,，因為他提供了一種新的生存的范式,。這個人物就是佛典中的維摩詰。維摩詰是個居士,，在《維摩詰所說經(jīng)》中，維摩詰的形象是“不舍道法而現(xiàn)凡夫事”,、“在欲而行禪”,，我將其概括為：“菩薩、魔王皆法侶,，須彌芥子任往來,。游戲神通慈悲心，火中生蓮大自在,?！彼炔煌谇f周，又不同于屈原,，可以說他有濟世救民的情懷與境界,，但不作殉道者；既要為外在的目標奮斗,，又把主體的人生安頓得精彩豐富,。這種獨特的人生模式就受到了歷代才智之士的歡迎。

蘇東坡一生從《維摩詰所說經(jīng)》得益甚多,，表現(xiàn)在方方面面：他主體高揚,，出入無礙；他寵辱不驚,，隨處濟世,；他舒放自在,，樂享生活?！笆娣抛栽?，樂享生活”是蘇東坡的一個突出特點。他不是苦行僧,，他樂享生活的軼事,、傳說特別多，林語堂的《蘇東坡傳》,，這方面寫得津津有味,。

現(xiàn)在我們回過頭來看《定風波》這首小詞。前面留了一個小懸念,，說“小舟從此逝”,、“歸去”，“逝”向何方,？“歸”于何處,？從作品表層看，小舟是“逝”向“江?！?，東坡所“歸”是“也無風雨也無晴”的境地。深一層講,，則是超越了俗世塵網(wǎng),，到達自由精神的歸宿。蘇子由評論東坡黃州的狀況時用了“深悟?qū)嵪唷币徽Z,?！拔?qū)嵪唷本褪恰霸教撏保@近乎于陶淵明的“誤落塵網(wǎng)中,，一去三十年,。羈鳥戀舊林，池魚思故淵”中所說的向往與追求,。中間這個“悟”字其實也大有名堂,。“覺悟”一詞來源于佛教,，“覺”者,，覺醒；“悟”者,，破迷破執(zhí),。無論“覺”，還是“悟”,，都需要有一個契機,，所謂“當下大悟”,。具體到這首小詞，“歸去,，也無風雨也無晴”,，是覺悟后的境界，而到達這一境界的契機則隱含在前面兩句,。

“料峭春風吹酒醒”,、“山頭斜照卻相迎”，是實錄,，是寫景,，但也還有深度解讀的可能性。佛教,，特別是禪宗,，講“悟”很多，如“當頭棒喝”,。在禪修里,，光照是一種契機?！吧筋^斜照卻相迎”,、“料峭春風吹酒醒”，說山頭云開,，一道亮光映入眼簾,，便有這個潛在的意味。當然,，這層意味在若有若無之間。不過,，“斜照卻相迎”與“回首向來”是前后承接的關(guān)系,，因此“若有”的意味還是更大一些的?！盎厥紫騺硎捝帯?，回顧走過的路——既有今天風雨中走過的道路，也有“一蓑煙雨任平生”,，即大半生的人生歷程,。“也無風雨也無晴”,，了悟之后再看,，風雨也好，晴好也罷,，都是過眼即逝的現(xiàn)象,，不必牽掛在心上,。于是，“何妨吟嘯且徐行”的強韌,、“一蓑煙雨任平生”的灑落與“也無風雨也無晴”的透徹就實現(xiàn)了圓融,。

《定風波》這首小詞，既有詩情又有畫意,，既有儒的擔當,、道的瀟灑，又有佛的透徹,。東坡并非刻意“裝”進這么多豐富復(fù)雜的內(nèi)涵,，而是他的豐富復(fù)雜的精神世界適逢其機的自然流露。

蘇東坡深邃的精神世界,，往往以很平易的形式表現(xiàn)出來,。比如“水光瀲滟晴方好，山色空蒙雨亦奇,。欲把西湖比西子,，濃妝淡抹總相宜”。表面看,，他的詩十分通俗易懂,，但內(nèi)里的思想境界是豐富而高明與“也無風雨也無晴”的況味很相似。之所以我們能夠欣賞西湖各種景色,，是因為我們的主體闊大,、包容、超脫,、豐富,，有如此胸襟方有瀟灑自然的詩境，而透過自然瀟灑的詩境我們看到的是作者高妙而篤實,、超脫又執(zhí)著的文化人格,。這是蘇東坡在中國古代士人中顯得卓然不群的一個最根本的原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