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7年前,，一場新聞發(fā)布會把護林員葉從美推進了公眾視野,。那一天,，浙江省林業(yè)廳,、浙江大學,、浙江省野生動物保護協(xié)會鄭重宣布：全球極度瀕危的十大物種之一華南虎,，絕跡幾十年后已在百山祖國家自然保護區(qū)（位于浙西南閩浙交界的慶元縣境內(nèi)）重新出現(xiàn),。

這一切,，源于老葉“不經(jīng)意地看了那么一眼”,。

今年老葉60歲,。9月18日，他離開自己工作了36年零9個月的護林員崗位,，退休了,。

“如果你不是特地大老遠趕來，我是不會接受采訪的,。本地的記者我都不要見了,。”在百山祖管理處的辦公室,，老葉對我說,。

尋虎17年，老葉的人生被改變,。他有過以前從未有過的光環(huán),，有過失落，有過懊悔……但直到現(xiàn)在,，他依然相信,，百山祖應該還有華南虎,。

牛屁股上的血印黃麂脖子上的4個洞

一個月前，慶元縣百山祖鎮(zhèn)黃皮村的村主任急匆匆地跑來找老葉,，他拿出幾張照片。照片上有2個腳印,，十幾厘米長,。

他讓老葉看看是不是老虎腳印。

黃皮村養(yǎng)了20多頭牛,。有一天,，村主任發(fā)現(xiàn)一頭牛的屁股上有爪子抓過的血印，又寬又長,。后來,，他在旁邊的黃皮濕地拍到了這兩個腳印。

村主任還說,，今年7月,，黃皮村一位村民在山上撿到一只黃麂，脖子上有4個洞,。黃麂是在受到攻擊后,，跳進水溝里死掉的。村民剝開黃麂脖子上的皮后,，發(fā)現(xiàn)頸骨全斷了,。

老葉心里清楚，這是貓科動物的腳印,。貓科動物在襲擊獵物時,，習慣咬脖子。如果面對的是大型獵物,，比如牛,，它會機智地先用爪子抓牛屁股，牛感覺到痛,，頭一轉(zhuǎn)過來,，再瞬間一口咬住牛的喉嚨。

但看了這些重要“證據(jù)”,，老葉不為所動,，把照片甩回給了村主任。

“搞這些沒用的,，作不了數(shù),。運氣好的話你把老虎的照片拍過來，上面只信那個,?！崩先~的態(tài)度簡單直接,。這是十幾年的尋虎經(jīng)驗教給他的。

用竹子做的弩箭陷阱捕到過一只老虎

老葉是土生土長的慶元人,，老家在左溪鎮(zhèn)半坑村,，半山腰上。

雖然很小就聽過虎嘯,，但真正看到老虎是在他十來歲的時候,。“老虎的腳被綁起來,，兩個大人抬下山,。”

頓時300多人的小村沸騰了,。

射死老虎的是一種用竹子做的弩箭陷阱,。在箭頭抹上馬蜂毒素和一種毒草的混合毒，安裝在山路上,。一旦觸發(fā),，動物會被射中全身麻痹，直至死亡,。

這種弩箭集中了先人的智慧,。為了防止誤傷人，前后有3條線,，碰到前兩條不會觸發(fā),，碰到最后一條毒箭才會射出。要是路人足夠粗心,，把3條線都碰了,，那么在他昏迷前還有最后的機會：當?shù)匮匾u了先人的一個做法，旁邊樹上掛著一瓶鹽,，1斤來重,，吃鹽可以解毒。

陷阱的上方有塊木板,，一旦掉下去,，隔著山就能看到，獵人用這個判斷是否觸發(fā),。所謂“虎死留威”,，老虎被射死以后不會倒下，是坐在那里的,，前腳撐著,。

獵人不敢輕易上前，先爬到樹上,，大聲叫,，看它有沒反應,。

慶元一個山村兩年間曾打死7只虎

老葉說，打老虎基本靠陷阱,，說槍打的是吹牛,。“上世紀五六十年代,，慶元鄉(xiāng)下一帶都有老虎,。老虎多了膽子也就大了，農(nóng)民在耕田,，老虎從山上跳下來直接把耕田的牛咬死，虎害嚴重,?！?/p>

那時候，打虎是為民除害,，是英雄,。據(jù)百山祖國家自然保護區(qū)提供的一份資料記載，僅1958年到1960年期間,，當?shù)氐凝S郎村就雇用獵戶打死了7只華南虎,。

老葉沒怎么上過學，當兵的時候認了些字,。1981年退伍回來,，公社把他派去駐村，因為農(nóng)業(yè)抓得好,，又被推薦到萬里林場,。

“工作就是種樹，三四月種下去,，五六月鏟草,、修剪。每天早上8點哨子一吹上山,，傍晚5點回來,。我當年種的樹現(xiàn)在一個人都抱不過來了?！?/p>

1982年的一天,，他在百山祖主峰的茅草地種樹，看見一只尾巴很長的動物跑過去,，像老虎,。“那時沒人理這些,，我只是提醒自己以后出去要小心,?！?/p>

老葉說，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種了很多樹,，也砍了很多,。“老虎這東西聞到人氣就不見了,，其他動物看到得多,，老虎難看到?！?992年,，百山祖成立保護區(qū)，資源保護起來了,，老虎更看不到了,。

“老虎喜歡在傍晚和凌晨三四點的時候叫，我聽到好幾次,。它肚子餓了,，叫是為了讓周圍的獵物動起來?！崩先~說,。

老葉說了當初發(fā)現(xiàn)老虎時的情形吼聲很嚇人，感覺地都在震動

1998年10月24日,，很平常的一天,，卻改變了老葉的人生。

當天,，他和另外3名同事出門去修堰壩,，經(jīng)過一個叫厚樸灣的地方，老葉走在最前面,。厚樸是一種藥材樹,，老葉和同事在這里種下這種樹后取了這個地名。這次發(fā)現(xiàn)老虎后,，被更名為老虎溝,。

接下來的場景，被眾多的媒體描述過,。描述略有出入,，也許一個故事從同一個人嘴里說出來，說多了也會走樣,。

時隔19年,，老葉是這么跟我講的：

前面路下有個水溝，3只動物在喝水,，一大兩小,。我剛一看到,，大的就逃了，逃了20多米,，在一棵樹下停了下來,。它可能發(fā)現(xiàn)小的沒有跟著走，回頭吼了一聲,，吼聲很嚇人,，感覺地都在震動。大的我沒看清,，但看清了2只小的,。小的走得不快，深黃色,，身上花花的,，有條狀花紋。

另外3名同事也看到了這兩只小老虎,。

改變老葉的,，不是因為看到了老虎,，而是他做了以往不會做的舉動,，向上面匯報了。

“我也不確定,，就隨便一說,。”沒想到,，當時的百山祖國家自然保護區(qū)管理處副主任余久華很重視,，第二天他就請縣公安局刑偵大隊的專家勘察了現(xiàn)場。

刑警在水溝附近提取了兩個腳印,，制成石膏模型,。腳印呈五爪狀，大的有20厘米長,，小的也有12厘米,。

老葉帶著幾個人，被派去繼續(xù)尋找老虎的蹤跡,?！安皇翘匾馊フ沂遣粫⒁獾降摹,！币粋€月后,，在離老虎喝水處的四五公里外，他又有了重大發(fā)現(xiàn),。

“一條野路上,，石頭旁邊有點松土,，有節(jié)毛露在外面。我把土挖開,，下面好幾節(jié)糞便,。老虎吃野豬、黃麂,，糞便里有很多毛,，一節(jié)節(jié)連在一起，拿起來在空中晃也不會斷,?！崩先~說，老虎喜歡把糞便埋在土里,，其他動物不會這么干,。

老葉發(fā)現(xiàn)老虎后，浙江大學,、浙江省林業(yè)廳,、百山祖國家自然保護區(qū)管理處后來聯(lián)合組成課題組，對“華南虎蹤跡發(fā)現(xiàn)及其基因鑒定”進行了專項研究,。經(jīng)比對,，老葉提取的糞便和華南虎樣本中的DNA排序完全吻合。

這一消息轟動全國,。2000年2月18日,，“浙江重現(xiàn)華南虎”新聞發(fā)布會在杭州召開，以香菇聞名于世的慶元再度因華南虎舉世矚目,。

老葉找到的糞便成為華南虎重現(xiàn)浙江直接證據(jù)

但這些事情,，老葉是在新聞發(fā)布會后才知道的?！拔疫@個人吧,，吃軟不吃硬?！崩先~說,，新聞發(fā)布會后，縣里讓他去找虎,?？h領導跟他說，哪怕自己受傷了,，也不能傷華南虎一根毫毛,。

“如果我跟華南虎碰上，它想咬我，我身上的柴刀也會砍它的,?？巢贿^，咬也要咬它一口,?！崩先~說。

盡管心里不太舒服,，老葉還是去找了,。大概兩三年時間里，他專門上山找虎,，差不多一天要搜尋七十來里的山路,，慶元、景寧以及附近的福建山區(qū)都走遍了,。

老葉說,，他一般沿著山脊線尋找，要去的地方都是茅草地,，樹林不會去,。“老虎喜歡活動在寬闊,、平坦的地方,，便于捕食。在樹林里,，野豬體形小,，一鉆就不見了,，不好抓,。”

老葉說,，這些年他一共找到疑似老虎糞便以及老虎吃剩下的野豬,、黃麂等殘骸20多次?！袄匣⒁话阋淮卫?到5節(jié)糞便,，5節(jié)加起來近30厘米長?！?/p>

2005年,，百山祖鎮(zhèn)栗洋村的一頭牛，三四百斤重,，死在十九源地區(qū)的水溝邊,。“我親眼看到,，肋骨散落得四處都是,，肯定是大型動物吃的,。”老葉說,。

據(jù)百山祖管理處的一份總結(jié)材料統(tǒng)計,，他們共派出了6人尋虎，包括技術人員,、護林員,、老獵人。光2000年10月至12月,，就發(fā)現(xiàn)了疑似華南虎足跡21處,，糞便16處?！案鶕?jù)蹤跡發(fā)現(xiàn)情況,，可以推斷華南虎在保護區(qū)范圍內(nèi)活動較頻繁?！?/p>

老葉說,，有一次，兩個美國專家來考察,，“他們在防火線上走,，只穿短褲，可能腿毛多不怕,?！?/p>

老葉把自己搜集的糞便給他們看，“他們竟然用牙齒咬,，把糞便都咬壞了,。這東西我撿得那么辛苦，輕輕拿回來,，再晾干的,，我氣得罵了他們，也不知道有沒聽懂,?！?/p>

美國專家指著地圖問老葉，糞便主要是哪里撿來的,？老葉說十九源地區(qū)最多,。美國專家豎起大拇指，說那里確實適合老虎活動,。

“他們考察完,，說百山祖應該有老虎。”老葉說,。

尋找老虎那么多年并沒有報酬

老葉說全是憑著一份激情

一把柴刀,、一捆膠鞋、一只水壺,、一臺相機和一份干糧,，這是老葉尋虎的全部行頭。干糧是用飯盒蒸好的米飯,，“看到可能的地方都去找,，早上出去，回來天都黑了,，不帶米飯可能就沒力氣走回來了,。”

相機最初是保護區(qū)配的,，傻瓜相機,。老葉說，鏡頭拉不出去,，沒用,。于是，他花了300多元,，讓老婆去義烏買了一臺相機,。

“膠鞋也是自己買的，一個月起碼換一雙,。那時候不準砍樹了,，保護區(qū)里經(jīng)濟困難。我一個月工資260元,，還經(jīng)常發(fā)不出來,。”

老葉說,，一開始尋虎確實有自己的一份激情在,。

2006年,，聽說數(shù)碼相機的鏡頭能拉到更遠,，他又自掏4000多元，買了一臺松下數(shù)碼相機,。

2006年,，他被評為麗水唯一的一個全國優(yōu)秀護林員。2008年,，當選麗水首屆“十大環(huán)保市民”,。

但他有點心灰意冷了。“沒有報酬,，工作也不好做,。都是空的，沒有用,?！庇幸淮危埲袀€農(nóng)民聽到老虎叫聲,，他連夜跑去找到腳印,，用石膏調(diào)起來，做了腳印模型,。但當?shù)厝瞬蛔屗米?，說他偷標本，把他打了一頓,。

“太辛苦了,！”他說，他搜集了這么多年,，現(xiàn)在手頭什么也沒有,。“都被專家和記者拿去了,，也沒有還給我,。不過為了工作，拿去也就算了,?！?/p>

六七年前，老葉管理的林區(qū)調(diào)整,，換到了密林區(qū),。這里不太可能有老虎活動，老葉尋虎的頻率也就低了,。

在慶元乃至周邊的縣市

人們已把老葉當成老虎專家

前不久,，福建政和縣的人來請教老葉。按照當?shù)氐娘L俗,，幾家農(nóng)戶共養(yǎng)一頭耕牛,，耕完地以后就放養(yǎng)在山上，來年耕地了再去山上找,。后來,，好幾頭牛都不見了，只在山上的水溝邊發(fā)現(xiàn)不少牛頭……他們懷疑是老虎干的,。

無論老葉怎么想,，在慶元,，乃至周邊的縣市，人們已經(jīng)把他當成了老虎專家,。經(jīng)常有人拿來各種照片和遺跡給他辨認,。

沒怎么上過學的他，掛在嘴邊的是“DNA”“蹤跡”“出沒”這些專業(yè)字眼,。他早已不再是成天和樹木,、野獸打交道，社交圈比船員還單調(diào)的護林員,。

講起老虎,，老葉眼里依然有掩飾不住的興奮。

我問他,，找虎的時候怕嗎,？

“專家跟我說，老葉你要把保護措施做好,。但我能怎么做好呢,？”老葉說，人這個東西,，生死由命,。

但提到子女，他把頭低下去了,，嘆著氣,。

他有一子一女，都30多歲了,?！皟鹤有〉臅r候很乖的。我開始找虎的時候,，兒子才十來歲,，為了找虎，我天天住林場,，沒時間管兒子,。老婆開小吃店也很忙，兒子讀書沒人管?，F(xiàn)在兒子30多歲了也沒結(jié)婚,，沒固定工作?！?/p>

三四年前,，老葉才從山上的老房子里搬下來，在慶元縣城里買了一間套房,，和家人團聚的時間多了,。

對于退休后的生活，老葉說還沒打算,，說過了年再說,。這幾天，他在自家套房旁邊開了塊地,，種起了菜,。

是否繼續(xù)尋虎，我能感受到老葉內(nèi)心的矛盾,?！靶睦镞€是有點想弄清楚的。社會上有風言風語說我騙人,，很想證實,。”他說,。

老葉以前的手機是老人機,。2015年，他聽說蘋果手機的拍照功能很好,，就到女兒的手機店里,，“厚著臉皮”說能不能弄個蘋果手機給他。于是,，他的手機換成了蘋果6,。

除了撥打電話和拍照，蘋果6的種種功能他都不會用,。拍照是花時間專門練的,。“上山的時候我就把手機拿手里,，萬一拍到了呢,？”老葉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