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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者調(diào)查岫巖洪災瞞報:一進村就有政府人"迎接"
原標題:一進村就有政府的人“迎接” | 我在岫巖調(diào)查洪災瞞報真相的那些事
當夜,,同行也傳來消息,,當?shù)囟鄠€鄉(xiāng)鎮(zhèn)被“打了招呼”,記者一進村,就有政府的人“迎接”,,村民對此也諱莫如深,。
——岫巖洪災瞞報事件調(diào)查記者
▲2016年12月14日下午,殘存的岫巖縣偏嶺鎮(zhèn)豐富村村部二層樓房還在講述著那次泥石流災害的慘烈,。新京報記者 吳江 攝
16日夜收到消息,,遼寧岫巖2012年“8·4”洪災,確認36人死亡失蹤,,瞞報28人,,時任鞍山副市長、岫巖縣委書記,、縣長被撤職,,另有10余人被處分。
我起身回到報社寫稿,。
8個月過去,,這場曾轟動一時的報道,終于有了回響,。
我曾提起這次多舛的報道經(jīng)歷,,就像大海撈針一樣,幸運的是,,我似乎成了那個離“針”最近的人,。
▲2016年12月15日,,新京報頭版。
冰寒
去年12月12日下午,,我接到岫巖瞞報事件的爆料:2012年8月4日,,一場洪災卷走多人生命,官方通報稱,共5人死亡3人失蹤,。岫巖人王大姐(化名)說,,真實死亡人數(shù)遠超過8個,自己的丈夫,、兒子、兒媳都在其中,。
當時,,各路媒體都在跟進,報道鋪天蓋地,,但真實的死亡數(shù)字仍是個謎,。
我提出,想去一趟,,搞清楚真相,。
下午5點多,部門會議上,,領(lǐng)導看了眼手機,,對我說,準了,,現(xiàn)在出發(fā),。
要求只有一個,“必須搞到東西”,。
晚上7點半的車票,,來不及收拾,我背上電腦,,借了兩個充電寶出發(fā)了,。
一路上,我都在跟王大姐聯(lián)系,。她的家,,是我采訪的第一站,也是唯一的線索,。
次日清晨7點,,火車停在一處露天月臺下,軌道兩邊白茫茫一片,,列車員裹得渾圓,,叼著哨子的嘴角呵出厚重的白氣。
穿著厚外套,、單褲的我,,身上的熱度瞬間被沖刷干凈,走起路來,皮膚像在冰面上蹭,。
▲記者在村里走訪。新京報記者 李明 攝
包個車,,司機大哥以30碼的速度在城里游走,。我催他,他不理,,指了指車外,,與行人并肩的汽車,還有地上幾十米長的剎車痕,。
入冬后,,道路都被積雪封實,路面連車道都分不清,,紅綠燈也不開了,,車輛都龜速前進,保證安全,。
王大姐的家在岫巖縣邊遠的一個村子,,除了幾里公路,還有幾十里山路,。兩個小時后,,一處山坳下面,我見到了這位中年婦女,。
盤坐在炕上,,她拿出丈夫兒子的舊照,哭個不停,。
四年前的深夜,,山洪從山后泄下,她的丈夫,、兒子,、兒媳喪命。之后,,同村一對老夫婦也被沖走,。
▲去年12月13日上午,,王大姐帶記者來到家人曾遇難的地方。新京報記者 李明 攝
王大姐跟小兒子和小孫女住在事后重建的簡易房,,破碎的家庭生活凄苦,。她多次去鎮(zhèn)里縣里甚至省里反映,想要點補償,未果,。
她再次否認官方通報的死亡人數(shù),,并肯定地說,死亡不止8個,,可能有30多個,。
“神秘名單”
我隱隱覺得,王大姐掌握更多消息,。一番深談后,,她從柜子里拿出一份“神秘名單”復印件,上面記錄著岫巖縣各鄉(xiāng)鎮(zhèn)洪災中,,遇難人員的名字和身份信息。
這份名單上面整整38人(包括兩名外地人),。
我迅速拍照記錄,,她有點惶恐,“這名單不是我統(tǒng)計的,,幾年前,,有人來村里統(tǒng)計,后來我托人去城里找他要的,,但已經(jīng)聯(lián)系不上了,。”
如獲至寶,,我決定馬上走訪核實名單真?zhèn)巍?/p>
此時,,我還不知道,這份名單已經(jīng)被媒體掌握,,并按照名單核實出十余人,,可信度極高。
東北村莊多依山而建,,到達名單上的下個村子,,已是下午。按照名單信息打聽,,又找到3名遇難者的家,。
提及那場洪災,村民總能叫出幾個其他村的遇難者,,而且都能從名單上找到,。
入冬后,他們大多呆在屋里,,靜謐被一聲慘叫撕裂:幾個壯漢抽出血刀,,把肥碩的整豬扔進滾鍋。過幾日,主人家就能邀上好友親戚,,撈一把酸菜,,眾人圍著一鍋“殺豬菜”吃個痛快。
近10個小時走訪,,我就核實到8名遇難者,,還有2人的家搬出村子未能到訪問,報社后方也不斷傳來遇難者家屬爆料的消息,。
至此,,“8人死亡失蹤”的官方說法被推翻,瞞報已成事實,。
天黑了下來,,攝影部同事江哥前來匯合。他套著肥大的羽絨服和手套,,還租了輛車,。
▲攝影記者吳江與遇難者家屬交談,。新京報記者 李明 攝
一起陰沉的還有村里氣氛,。瞞報消息席卷而來,領(lǐng)導打來電話,,“能給你們的時間不多了”,。
合計后,我決定留在村里,,突訪當年的村書記,,弄清瞞報情況。
趁夜,,我溜進村書記家,。他很有意思,堅稱這兩年經(jīng)歷大車禍,,失憶了,,對4年前的洪災“一點也想不起來”。
我坐屋里聊了一個多小時,,他才慢慢松口,。“我尋思尋思,,還能想起來一點,。”他說,,當年該村就有5人遇難,,加上其他村的,,數(shù)字遠超8人。至于是否瞞報,,他稱人數(shù)都是會計上報的,,他不知情。
我又深一腳淺一腳找到當年會計的家,,大門緊鎖,,但屋內(nèi)亮著燈。喊人敲門沒人應,,倒是驚了村里的狗,。無奈之下,我一躍爬過門墻,。
會計夫婦一臉慌張,,但還是開了門。他說,,看到了瞞報新聞,,但自己統(tǒng)計后如實上報了。
夜奔突圍
當夜,,同行也傳來消息,,當?shù)囟鄠€鄉(xiāng)鎮(zhèn)被“打了招呼”,,記者一進村,,就有政府的人“迎接”,村民對此也諱莫如深,。
忙完一天采訪,,我跟江哥沒有回城,驅(qū)車十多公里到另一個偏僻小鎮(zhèn)住下,,一路上昏黃的車燈照得雪地刺眼,,白晃晃地。
次日一早,,我倆冒險去臨近村莊調(diào)查,。住在縣城酒店的其他同事傳來照片,酒店早餐廳內(nèi),,一早就有“有關(guān)部門人士”等候,,素未謀面的對方直呼其名,還派專車“配合采訪”,。
擔心再采訪村民“被堵”,,我們迅速撤回鎮(zhèn)上。
領(lǐng)導指示,,找到遇難者名單統(tǒng)計者,。顯然,,這個關(guān)鍵的幕后人物,已成為媒體們追尋的對象,。
對這個人的信息,,僅來源于王大姐的一句話,“4年前來村里走訪過,,托親戚在縣城見過一面,。”
路上,,江哥在一家飯館門口停下,,他點了鍋“殺豬菜”,從熱氣騰騰的鍋里夾一塊血腸,,蘸上蒜汁,,把頭埋進去吃。
我沒有食欲,,一直在琢磨,,如何找到這個統(tǒng)計名單的人。
“怎么可能???縣城幾十萬人,到哪里去找,?!彼滔驴曜樱^續(xù)開車趕往縣城,。
后方同事找來所有岫巖縣甚至遼寧省的資源,,我一個個撥過去,均無收獲,。
城里熱鬧,,4年前的洪災成了小聲議論的談資。循著線索,,我們趕往縣城附近的一個村子,,那里有個工廠,曾有人遇難,。
幾番周折進村,,跟村民沒聊上幾句,江哥湊過來說,,“快撤,!”
不遠處,幾名衣著得體的男子正小跑著過來,,我倆迅速上車回城,。
不斷有同行被請去“吃早餐”的消息傳來,。跑了十幾年新聞的江哥判斷,不能住在縣里,。他打開地圖,,決定前往100公里外的海城市住宿。
此后幾天,,我倆每晚驅(qū)車兩個多小時前往周邊縣,、市住宿,一早開回縣城采訪,。地方每天一換,,第4天,已換到近200公里的丹東市鴨綠江邊,。
殺豬菜,、殺豬菜
14日,鞍山市調(diào)查組發(fā)布消息,,確認岫巖瞞報洪災死亡失蹤人數(shù),。隨后,我們刊發(fā)4000多字的調(diào)查報道,。
這份名單成為熱點,,也成了報道的突破口。名單背后的統(tǒng)計者,,成了媒體追尋的關(guān)鍵人物,。而所有的媒體報道中,除了那份神秘死亡名單,,別無進展,。
尋找幕后統(tǒng)計者的壓力越來越大,。
此后幾天,,我與江哥終日在岫巖縣城轉(zhuǎn)悠,每次聽到有人說起此事,,就湊上去聽,。
江哥勸我,干活得先吃飽飯,,每到飯點,,他總會挑一家人氣小館。讓我郁悶的是,,他總對“殺豬菜”念念不忘,,每次都要來一鍋。
每過一天,,絕望就增一倍,。16日中午,,江哥說,如果再沒有線索,,就撤了,。我理解他,沒有挽留,。
他又精心選了家做“殺豬菜”的館子,,還想喝杯啤酒,算是踐行,。
回想起來,,真要感謝這鍋“殺豬菜”。
屋內(nèi)客人很多,,我們進了二樓最后一個包間,。脫鞋上炕,酒菜齊備,。我癱靠在墻上發(fā)呆,,江哥跟我碰了個杯。
此時,,我隱約間聽到隔壁包間的客人,,談起“洪災”。條件發(fā)射般,,我把耳朵貼在墻上,,聲音渾濁,我又拿個空杯扣上去聽,。
可以判斷,,屋里3個人,男性,,一位年紀偏大,,對當年的洪災有所了解。
我向江哥示意,,他也停下筷子聽,。隨后,我掏出錄音筆,,塞進兩房中間的空調(diào)口處,。
談話中,年長者被稱為“老上司”,,他對同桌提起,,當年死亡人數(shù)不止8人,也知道有一份38人的死亡名單流出,,并提醒,,“上面正在查,,不要往外面說”。
餐館邊上就是縣政府,,我猜測,,此人是一名退休干部。
一個多小時后,,對方席散,,我倆迅速起身跟蹤。3人將車開出不遠后,,2名年輕人下車,,年長者駕車離開。江哥開車跟上,。
“針”
幸運的是,,他在路邊大蔥攤上停了車,我迅速下車跟上,。
過馬路的十幾秒內(nèi),,我十分緊張,生怕一張口就遭到拒絕,。然而,,竟是他先開了口。
“這蔥咋賣???”他把我當成攤位老板。
我笑著迎上去,,遞了根煙,,“大爺,我不是賣蔥的,,我是北京的記者,。”
他愣了一下,,我不認得你,。
“但我認得您啊,,咱縣里的老干部了,。早就聽省里的同志說,您很有正義感,,還知道不少2012年洪災的事,,所以來跟您聊聊?!?/p>
“那件事啊,,我也不是很清楚,。”他接過了煙,。
“如果您這樣的正義的老干部都不敢說了,,那可辜負了您老朋友們的推薦了?!彼t疑了一下,,我說,天冷,,咱上車說吧,。
大爺掃了一眼四周,開了他的車門,。
我下車時,,天色已經(jīng)暗了,江哥在后面車里用期待的眼神望著我,,我沖他笑了,。
磨了半個多小時后,大爺開始信任我,。我本以為他只是個知情人,,意外的是,他從后備箱內(nèi)拿出一沓手稿,,里面詳細記錄了那場洪災的遇難者信息,。
“我就是那個統(tǒng)計遇難者名單的人,現(xiàn)在媒體上曝光的,,是我打印出來的,,幾年前給過一個遇難者家屬?!?/p>
我翻看的時候手是抖的,。
跟王大姐提供的名單對比發(fā)現(xiàn),人員信息,、排列順序幾乎一模一樣,。大爺介紹,洪災時他已退休,,之后孤身花了數(shù)十天,,一人跑遍所有鄉(xiāng)鎮(zhèn),將真實的遇難人數(shù)統(tǒng)計出來,。
“總得有人知道真實情況,。”他說。
▲魏民給記者提供的名單手稿,。新京報記者 李明 攝
真相
第二天,我再次約了大爺見面,,他點了“殺豬菜”款待我們,。
核實了更多細節(jié)后,當晚,,我寫了篇《獨家對話岫巖洪災死亡名單制作者:總得有人知道真實情況》的報道,。大爺跟我說了他的顧慮,希望自己做的事能還岫巖人一個真相,,但又擔心家人生活因此受到影響,。
▲魏民給記者提供的名單手稿,。新京報記者 李明 攝
我們刪去所有關(guān)于他的身份信息,,還很用心地給他起了化名,“魏民”,,為民,。
稿子見報后,我的采訪也就此“夭折”,。
調(diào)查結(jié)果還未出爐,。18日中午,領(lǐng)導傳來“就地撤回”的指令,。我站在縣城冰封的河面上,,跟領(lǐng)導通了半小時電話,仍無法達成繼續(xù)調(diào)查的愿望,。
出城前,,“魏民”驅(qū)車來見我,我把名片遞給他,。他塞進褲兜,,又掏出來放進上衣貼身的口袋里。
他說,,調(diào)查有了結(jié)果第一時間告訴我,。岫巖呆了近一周后,我回到北京,。行頭不多不少,,褲子鞋子上沾了泥巴,頭發(fā)油得發(fā)亮,,胡茬從下巴拱出來,。
作為突發(fā)記者,,這只是我日常工作的一個插曲,。很快,,更多采訪任務襲來。但岫巖瞞報進展一直記掛著,,每隔一段時間,,總要給當?shù)卮騻€電話詢問,去政府網(wǎng)站上搜索一遍,,但進展始終停留在“官方介入調(diào)查”,。
如今,鞍山市通報調(diào)查結(jié)果,,確認在此次洪災中,,死亡失蹤人數(shù)共36人,當?shù)夭m報28人,。
我把這個消息告訴“魏民”,。他哈哈一笑,“本以為不會有下文,,這個真相來得遲了點,。”
對這個結(jié)果,,他說,,岫巖人都叫好,大家不關(guān)心哪個當官的被撤職了,,只要政府給個真相,。
記者這個行業(yè)何嘗不是如此?我們不遺余力去守護的,,無非是那個真相而已,。
今年8月,岫巖再次遭遇洪災,。
“魏民”說,,今年洪災政府做得很好。
編輯:曾珂
關(guān)鍵詞:岫巖洪災瞞報 岫巖洪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