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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民夜校告別人民大學 工友:太忙了,,沒時間去
嚴格來說,“新光”夜校的開始與結束時刻不無相似之處:構成課堂的主要是熱心的組織者與廖落的學員,。
不同之處在于,,開課時舉行了典禮,,而在告別之日,沒有人知道會不會有一個特定的儀式,。
過去6年,,中國人民大學學生為校工開辦的“新光”夜校是這所名牌大學一個特殊的存在,。它平均每周一次,不設門檻,,無須報名,,工友想來就來。學生志愿者確定授課的主題,、時間和地點,,再去工友中散發(fā)傳單,張貼海報,,招呼他們來聽課,。
開辦夜校的是人大學生社團“新光平民發(fā)展協(xié)會”。自2011年4月創(chuàng)辦起,,“新光”的定位始終是服務校內后勤工友,。協(xié)會創(chuàng)辦人、人大2010級本科學生吳俊東曾在一封公開信里解釋:教育讓人有尊嚴地生活,,教育應成為平民大眾的進步階梯,,“人民大學”理應成為“人民的大學”。
不過,,協(xié)會現(xiàn)任負責人,、2014級學生吳家偉和簡小薇說,從上學期開始,,夜校的工友銳減,經常整晚看不到人影,。他們決定關停夜校,,多開展吸引力稍強的戶外運動、文娛活動,。
4月25日,,新光協(xié)會不無遺憾地通過微信公眾號發(fā)布一封公開信。這次宣布的是夜校即將停辦的消息,。他們說,,這個小小的社團一直有些不敢擔當“人民”的大學的重任,如今是真的不能擔當了,。
上學期,,開始縮減。20人,,10人,,5人,2人,,沒有人,。所有課程里唯一仍在持續(xù)的是英語課,,它為時常來聽課的4位工友堅守。本學期結束,,英語課也將消失,。
5月12日晚的一節(jié)英語課,聽眾是兩名廚師和一名保安,,為他們服務的學生則有4人,。
比起百米之外聚集了數十人、外國友人被里外三層包圍的英語角,,這間只能容納30人的小教室,,只能用“冷清”來形容。
講課的女同學發(fā)音流暢:“Do you like your colleagues,? Why,?(你喜歡你的同事嗎?為什么,?——記者注)”臺下年僅20歲的小廚師憋得臉色微紅,,吞吞吐吐答了聲“No”。
大屏幕上演示文檔翻動的間隙,,教室里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得見,。
不要“精英傾向”
在此之前,學生們曾試圖扭轉頹勢,。這些舉措包括提早散發(fā)更多的傳單,,與每一位熟悉的工友聊天,詢問他們喜歡什么內容,,試著調整課程內容,。可得不到明確的答案,,回答經常是“你們上啥都行嘍”,。等到上課時,教室里依然空空蕩蕩,。
截至目前,,一度與英語課平行設置的“社會與法”等課都已停止。
2011年,,為參加創(chuàng)業(yè)比賽,,人大商學院一年級學生吳俊東提交了一紙扶持農民工創(chuàng)業(yè)的公益社會企業(yè)策劃書,成為新光的藍圖,。
2011年4月29日,,夜校開學典禮在人大校園里的一家餐廳舉辦。吳俊東首批召集到20多名學生志愿者,,但現(xiàn)場的冷清讓他們倒吸一口涼氣:參加開學典禮的后勤工友只有兩名,。
此前幾周,,志愿者幾乎走遍了人大所有后勤員工宿舍散發(fā)傳單,解釋他們的計劃,,本以為會得到熱烈響應,,卻被澆了一盆冷水。沒有人相信學生會為他們免費講課,,甚至有員工以為大學生是來“騙錢”的,。
連教學場地都是吳俊東“忽悠”來的。剛建立的時候,,新光尚未注冊成為正式學生社團,,根據人大教室管理辦法,無權占用教室,。第一次課不得不在餐廳舉行,。
發(fā)端于創(chuàng)業(yè)計劃,新光第一學期的課程也幾乎都與創(chuàng)業(yè)有關,,參與的工友中也確有幾位“成功者”,。一位廚師去其他學校承包了食堂窗口,一位保安考過了三門注冊會計師認證考試并開辦了自己的事務所,。有人考研成功,,有人真的去創(chuàng)業(yè),開辦了照相館或是餐廳,、商店,。
目前在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求學的吳俊東對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回憶,且不說新光只能服務2000多名后勤工友的少部分,,即使是所謂“成功者”,,也幾乎全靠他們自己艱苦卓絕的努力,“新光在其中最多給了微小的加速”,。
他在通宵自習室里遇到夜校里認識的保安,對方有時穿著保安制服,,坐在學生中安靜學習,。還有立志考歷史系研究生的工友,會拉著學生聊讀書到深夜,,甚至讓他們留宿職工宿舍,。這些人本就上進。
但在吳俊東的觀察中,,這類人屬極少數,。
開課至第二學期,新光的路線就發(fā)生了變化,。吳俊東在第一學期結束后,,曾與熟悉的保安,、廚師和保潔員開了一次五六人的“研討會”。他當場被大叔大媽們“教育”,,結論是創(chuàng)業(yè)課有“精英傾向”,,大多數人根本聽不懂、用不上,。
夜校調整了方向,。新的目標是讓更多普通工友參與,提升“生活態(tài)度”,,培養(yǎng)他們緊跟社會思考,、用知識解決問題的意識和能力。課程開始講授更加日?;?、趣味化的電腦知識、健康養(yǎng)生,、法律維權知識,。
這成了新光的發(fā)展路線。2012級的梁莎莎和2013級的易媛媛先后擔任新光的負責人,。在她們任上,,理財、英語乃至觀影,、運動,、郊游等能和學生產生更多交流的內容被開發(fā)出來,每節(jié)課的人數增加到二三十個,。講養(yǎng)生,、理財等熱門內容,教室需要另加椅子,。
2015~2016學年,,人大新聞學院學生汪可等4人拍攝過新光的紀錄片。鏡頭中,,英語課的聽眾占了大半間教室,。大部分工友緊盯黑板,記筆記,。一位大姐不時用余光瞥旁邊姐妹的筆記,。之后回答提問,這位大姐把“操場”“商店”“世紀館”的英文準確讀出,,贏得全場掌聲,,自己也捂嘴直笑。
不過,,很多時候工友只是抱著“試一試”的態(tài)度來聽,,不見得真正認同,。紀錄片里,一位廚師說,,“從專業(yè)角度講,,實在不咋地,講的都是知道的內容”,。
曾有工友當著同學的面說,,“你們講的都是假的,沒用”,。另一些無法堅持聽課的理由有,,“離生活有些遠”,“這把年紀也沒有什么理想,,聽課費勁”,。
梁莎莎曾撞見一位食堂的工友奶奶,收餐盤時大拇指被銳器嚴重割傷,,手被紗布,、膠帶和紙纏成大大一坨。她沒有得到任何補償,,連半天休假都沒有,。這讓梁莎莎憤怒,對奶奶說:“您要維護自己的權益??!”可奶奶只是苦笑,最終沒作任何維權嘗試,。
一年后,,她又和一位年輕工友說起這事,對方不假思索回了一句:“拜托,,你沒法給予我們直接的幫助,,就不要說些無謂的話,給我們白白增添煩惱,?!边@讓梁莎莎覺得自己十分幼稚。
吳俊東認為,,新光的骨干成員有情懷,但缺乏社會工作的專業(yè)知識,。
“我們有時經驗不足,,不接地氣?!眳羌覀セ貞?,一次觀影會,,他選了香港喜劇電影《家有喜事》,可港式無厘頭的情節(jié)讓很多工友摸不著頭腦,,好多人半路離開,。后來,有阿姨對他說:“放戰(zhàn)爭片吧,,俺們愛看打仗的,。”
在吸引注意力方面,,手機已成為夜校的主要競爭者,。吳家偉在路上碰到熟悉的工友,對方張嘴就問,,“嘿,,你知道‘王者榮耀’(一款手機游戲——記者注)好玩不?”
不少工友愈發(fā)喜歡抱著手機,,蹲在宿舍樓門口,。他們住在地下室,信號差,,所以都跑出來蹭免費網,。簡小薇偶爾幫年紀大的工友下載東西,對方的請求也不外乎下載熱播的電視劇,。保潔阿姨們開始約在一起玩手機,。30多歲的大叔外出活動也少了,喜歡悶在宿舍看直播,。有的年輕人,,幾乎每次遇見都在玩手機游戲“開心消消樂”。
他們與有些保安聊半天,,動員對方去聽課,,對方會特別認真地記下活動的時間地點,說“一定去”,??傻疆斕欤帐幨幍慕淌疫€是一個工友都沒有,。
他們好幾次想給熟悉的工友打電話,,可又不希望對方是被面子綁架而來。唯獨一次,,簡小薇沒忍住,,聯(lián)系了一位工友大媽,對方不好意思地回了句:“哎呀孩子,我都泡上腳了,,就不出來了,!”
志愿者當中功利者不少
新光的同學試圖弄清工友們不來聽課的原因。很多人說,,“太忙了,,沒時間?!北0灿袝r會不耐煩,,“呵,每個月2000多塊錢,,沒準下個月就辭職了,。”
一些工友告訴他們,,食堂裁員了,,他們的活兒幾乎加了一倍,每天都很累,,下班后“一動也不想動”,。
吳家偉認為,工友積極性的缺失帶來了惡性循環(huán),。沒有他們,,學生的熱情無處發(fā)揮。這屆招募的80余名志愿者,,活躍的只剩大約20位,。
“其實志愿者的問題反而更大些?!币祖骆潞蛥强|看法相同,。
易媛媛加入新光時,整個社團的新生,,算上她只有兩個,。她一度以為大家不知道或看不上這個社團??伤蔀樨撠熑撕?,又發(fā)現(xiàn)一些學院的學生來考察調研,撰寫報告,。某一個學院的同學,,她就接待過三四批。
她認為,,“精英主義這么濃厚的氛圍中,,新光不太有吸引力”,。她身邊的很多同學,剛上大學就忙于考各種證書,、拿offer、保研,,那些事已足夠他們焦慮,。
易媛媛觀察了兩年,發(fā)現(xiàn)抱有功利心態(tài)走進新光的同學,,“不下三分之一”,。曾有同學只花10分鐘發(fā)了幾張傳單后就找到她,希望能認證兩小時的志愿時長,。
梁莎莎在迎新會上遇到更惡劣的情況,。一名同學首次出現(xiàn),就理直氣壯地說,,希望能多介紹點新光日常工作的情況,,因為要申請出國做交換生,想寫到簡歷里,。易媛媛承認,,這種經歷在留學申請中會是很好看的加分項,因而一些同學來做很少的工作,,卻在簡歷中寫得天花亂墜,。
新光的活動本有望成為學生和工友交流理解的平臺。教學樓保潔阿姨在活動中放開了自己,,說很多男生在衛(wèi)生間解手毫不顧忌,,把在旁工作的她當“透明人”,讓人很不舒服,。接觸了新光協(xié)會的同學,,才知道大家原來不“高冷”。
可梁莎莎和易媛媛都覺得,,能在新光留得住的同學,,恰恰都是從條件一般的、本就理解甚至接近工友生活的家庭里走出來的,。從小條件優(yōu)渥的同學,,即使有少數報名加入志愿隊伍,經歷過一兩次與工友尷尬不暢的溝通后,,也不會再出現(xiàn),。
協(xié)會的歷任負責人對記者一再表示,新光的運作離不開學校和熱心人士的支持,。一位工會工作人員多次幫他們解決上課的教室,。學校后勤集團的官方微信公眾號經常轉發(fā)新光的活動內容,。一些校內公益社團也與他們合作。
在一場交流活動上,,一位工友奶奶對學生訴苦,,說自己腿腳不好,還要住集體宿舍,,每天爬上鋪,。
“那你們想過向后勤反映情況嗎?”
面對記者的疑問,,吳家偉和簡小薇明顯愣住了,。
“我們還能和學校說這個?”
夜校結束,,“新光”還在
夜校正在走向終點,,但新光還在嘗試更多的服務方式。周四晚上是新光開展戶外活動的時間,,志愿者和工友們聚集在校內一個偏僻的球場,。
“再快點啊,!”換上了運動鞋的食堂大姐邊跳邊笑,,命令掄大繩的男生再加把勁兒,還招呼其他人一起跳繩,。
一位31歲的廚師提前20分鐘來了,。“嘿,!兄弟,!”看見吳家偉,他老遠就打招呼,。走近后擂了吳家偉的胸口幾下,,捏了捏這名大學生膀子上的肌肉。
“課程啥的,,我可不期待,。我來活動就是為了和他們閑聊?!边@位廚師指了指吳家偉,,說,“這群孩子可好了,,我再不無聊了,。”
他在人大食堂炒了5年菜,,認識新光成員之前,,每天晚上從人大東門散步到西門,,當作消遣。
好幾位工友表達了類似的想法,,比起夜校的公開課,,更看重和學生們的私下交情。
食堂的另一位廚師,,50多歲,,平時總找同學們聊學習方法,求讀書經驗,。這些東西在夜校不常講到,可他需要,。家里的小孩才初一就想輟學打工,,這把他急得不行,最近總對學生感慨“真羨慕你們,,書讀這么好”,。
這讓新光的成員相信,除了以課堂的形式講授知識,,一起相處的過程,,可以為工友們提供更多幫助。
交流和服務以一對一的形式延續(xù)著,。簡小薇答應幫退休后卻拿不到保險金的奶奶處理社保,。有工友大爺找到易媛媛,說在上個雇主處的工資被拖欠,,至今拿不到,,她幫老人聯(lián)系了法律援助協(xié)會,要回了工資,。
吳俊東不假思索地說,,他印象最深的工友并非創(chuàng)業(yè)考研的,反倒是一位保潔員阿姨,。她的孩子留守在家,,面臨中考。在很多日子里,,她拉著吳俊東,,討論該不該回鄉(xiāng)。兩人像朋友一樣,,說了很多心里話,。她最后選擇了回鄉(xiāng)。
深入交流多了,,新光的同學們逐漸認識到改變工友的生活現(xiàn)狀太難,,他們做不到,。
“幾乎每一任新光的負責人,都經歷了從滿懷理想到接受現(xiàn)實的變遷,?!绷荷f,有人以為在這里會有發(fā)生“人生遷移”的工友,,這讓她無奈,。
她的態(tài)度是:社會流動如此艱難,指望學生的幾節(jié)課就能改變工友的人生,,這既不符合現(xiàn)實,,又是對工友們真實處境的不理解。
簡小薇發(fā)現(xiàn),,工友們的時間幾乎全被工作占了,。一個初中沒畢業(yè)的17歲打工小妹,休假時兩天就能看完《魯濱孫漂流記》,,可上班時在人大校內咖啡館,,每天站到腿疼,夜班凌晨3點鐘才結束,,有時要接著輪清晨7點鐘的早班,。簡小薇再借給她書,隔了一個月,,沒看就還回來了,。
這個在咖啡店打工的17歲女孩,來北京兩年,,天安門都沒去過,。唯一一次出游是去很近的動物園批發(fā)市場買衣服,還找不到回來的路,,急乎乎地向簡小薇求助,。
也有工友不乏稀奇古怪的點子。有大叔提出的創(chuàng)業(yè)想法是,,外賣只送到學生宿舍樓下,,他幫著送到寢室門口,每份賺一塊錢,,簡小薇哭笑不得地告訴他,,“不會讓你進宿舍樓的”。
另一位工友跟著她去了趟農場,,很興奮地說“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”,,決定養(yǎng)牛。簡小薇不得不提醒他,,農場的牛是花大價錢從德國引進的,,風險很高,。過一陣子,這位工友又改了主意,,問簡小薇借財務課的教材,。可隔幾天,,又說看不懂,。從他們身上,簡小薇感到一股子焦躁的勁兒,。想改變,,卻又很迷茫,不知道到底能干啥,。
簡小薇總結,,大部分年輕工友剛來北京,都是一腔熱血,,可幾次嘗試失敗后,就開始每天喝點小酒度日,。到了30多歲,,整個人一下子消沉,微信朋友圈的“畫風”就變得不對了:
“你以為點贊就是朋友,,老子不需要你們的點贊,。”
“努力有什么用,?呵呵,,虛偽的世界?!?/p>
那位年過三十的廚師人生觀倒是十分積極,。雖然在食堂炒了5年菜,依舊身陷“財務危機”,,身上沒幾個錢,。他的打算是,“要是有五六萬元,,就能開小吃攤了,。”他說,,面對一個灶臺5年,,實在厭倦了??伤麤]錢,,這也不是同學們能解決的,。
吳家偉等人不再為新光設置高大上的意義,它就是一個“文化社區(qū)”,,能給予工友溫暖和歸屬感,,依據他們的需求提供點兒服務。
新光夜校也教育了它的舉辦者,。不少成員覺得,,工友們的形象在他們的心里立體化了。接觸多了,,他們發(fā)現(xiàn),,食堂的大爺會在生活的某些時候,成為會說相聲的笑星和吹拉彈唱博得滿堂彩的樂手,。不起眼的保潔員阿姨有可能曾是教師,,聊起教育話題格外開心。新光成員們曾抱著或多或少悲憫的心態(tài),,想要“拯救”這些人,。這種心態(tài)現(xiàn)在不存在了。工友們就是活生生的,,和自己別無二致,,是值得尊重、親近的人,。
易媛媛很難忘記,,學校里來自河北的工友曾高聲控訴,自己的村莊被污染,,農田被侵占,。那些因憤怒漲紅的臉龐讓她意識到,很多問題根本不是“與人生和解”就能解決的,。她曾經想當“企業(yè)的管理者”,,結束新光的任期后,她卻去環(huán)保組織實習了半年,。
在發(fā)布停辦夜校的那封公開信里,,吳家偉和簡小薇糾結了許久,末尾表示希望夜??梢曰謴?。“我們更希望的是,,工人們的教育不是由一小群學生來承擔,,而是由他們自己在企業(yè)、在社會提供的良好條件下完成,他們的職業(yè)發(fā)展不再面對狹窄和迷茫的小道,,而是真正的坦途,。”
去年12月,,他們就想宣布這個消息,,此后的幾個月里一直在掙扎。
遠在大洋彼岸的吳俊東還是希望,,夜校以后能夠重啟,。他一字一句地對記者說,如果這只是一家企業(yè),,那滿足用戶的需求就夠了,。可總要有人走在前面,。
編輯:薛曉鈺
關鍵詞:“新光”夜校 新光平民發(fā)展協(xié)會 人民大學