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公司的格子間里沒怎么擺植物和玩偶,，她斥巨資購進機械鍵盤,，替換公司配的“不好用的”家什，甚至買了自己的鼠標——“600塊呢,！”下一步換個顯示屏再添置一個睡袋,，一個標準程序員式的消費升級就完成了。

一些程序員會小心維持一個只屬于自己的世界。有人收集鋼筆,，也有人購買用于網(wǎng)絡游戲的玩具槍支——“給兒子買的”,，兒子剛滿4個月。

陳嘉嘉不太喜歡新公司的氛圍,。上班頭一周開大會,，領導話音落下，全場啪啪鼓掌,，齊聲叫好,，“跟個傳銷組織似的”。她已經(jīng)聽說新人“破冰”活動上擦邊玩笑開得相當過火,，打算臨近時申請出差躲過一劫,。

諸多不適，她還是無法抗拒“給的錢多”,。

錢對于她來說是一種肯定,。價開的越高，代表對她的工作評價越高,，她這個人“不算沒有用”,。

她單身，有時仿佛穿梭于兩個平行世界,，一邊是處處尷尬的相親,，不斷遭到否定；一邊是一路凱歌的求職面試,，不斷獲得肯定,。

“工作救了我?！标惣渭握f,。她緊緊攀住那個邏輯和數(shù)字構建的世界，寫代碼,、看論文,、每天背幾個機器學習相關的英文單詞。沒有空閑給眼淚,，在這里,，她被需要著。

“其實高工資也是榨取價值的手段,，大家都是螺絲釘,。” 她看得很明白,，“但這至少也承認了我有價值不是嗎,？”

她很少抱怨或抗議,，總覺得市場自由，“如果實在看不慣可以選擇離開”,。

林一很欣賞在另一家互聯(lián)網(wǎng)公司任職的一位前輩,。他的算法將廣告投放精準度提高了1%，為公司帶來了十幾億元的增收,。這些價值自然不能等比例折算為工資,，前輩成為業(yè)界的一個傳奇，“已經(jīng)值得了,?！?/p>

西二旗的金錢價值換算法則不一定符合技術思維。林一在做的工作和他實驗室里的同伴朝著完全相反的走向,。高?？蒲凶非蟾旄鼫矢鼜姡麆t嘗試降低計算的精度,，同時將所需的服務器由三位數(shù)變?yōu)橐晃粩?shù),，大大降低成本。

對張行來說,，錢是家庭平穩(wěn)運行的燃料,。他去年結婚，每月背負著近2萬元的房貸和3000元的車貸,。

在生活的激流中,，他奮力游向金錢閃耀的水域，從國企,，到外企,，再到現(xiàn)在的公司。緩慢歲月他未曾荒廢,，花了5000元買了國外的無人駕駛技術在線課程,，學了一半，贏得了后來的工作機會,。他很快忙碌起來,，那一半也沒有再學完,。

他目前所在的部門每天燃燒著公司巨額的投入,，沒有人明確知道未來會如何。張行此前坐車看手機都頭暈,，現(xiàn)在也能在沒有司機的飛馳車輛里,，平靜地對著電腦改代碼，風擦著車玻璃呼嘯而過,。

沒有人知道,，掙多少錢才夠。

陳嘉嘉工作過的西二旗互聯(lián)網(wǎng)巨頭團隊里有個男孩，優(yōu)秀勤奮,，進公司第一年就拿了新人獎勵,，在2016年傾全家之力在北京買了房子，剛交定金,，和女朋友談婚論嫁,。變數(shù)驟至，他的父親被查出癌癥,，進京看病,。他放棄了房子為父親治療，不得不支付了違約金,。治療漫長痛苦,，病情惡化迅猛，他無心工作,，接連數(shù)月被評價為績效等級C,。女朋友離開了他，他最終離開了公司,。

陳嘉嘉最后一次見到他是今年初,，他在一家發(fā)展不算好的小型互聯(lián)網(wǎng)企業(yè)工作。他的父親于一年前去世,，人生翻轉而空,。

“這一行沒有兜底?！标惣渭握f,，“往上沒有極限，往下也沒有,?！?/p>

愛

一次聚餐，男同事們聊起單身女性,，說“一定很強勢”,。陳嘉嘉端著杯子心里嘀咕：大家都是做算法的，說不清樣本,，理不清邏輯關系,，怎么能得出這樣的結論。她終究什么也沒說,，咽下一口飲料,，陪著笑笑。

跳槽之前她還有所憧憬,，能遇見新的男人,。進小組一看,，全體已婚，除了兩個94年的小朋友,。

陳嘉嘉已經(jīng)放棄在相貌上取悅異性了,，打扮了周圍人也發(fā)現(xiàn)不了。她曾換過眼鏡,，百般暗示,，項目里和她日日相處的男程序員終于領悟：你是改發(fā)型了嗎？

同組有個90后小姑娘,，淡妝,，裙子不重樣。女孩周圍不缺男前輩環(huán)繞,，自告奮勇做各種指導,。女孩則有些抗拒，一起吃飯總拉著陳嘉嘉,，緩沖過于高漲的熱情,。

陳嘉嘉看著她，仿佛看見剛入職時的自己,。有時會有點羨慕,，但也明白有分量的項目是輪不到那個女孩來扛的。她覺得,，擺在“程序媛”面前的似乎一直有兩條路：做一個乖乖接受幫忙的“吉祥物”,，或者泯滅自己的性別，去爭事業(yè)上的成功,。她和她的女同事最終幾乎都選擇了后一條路,。

她偶爾會懷念被保護的感覺。在網(wǎng)絡游戲的世界里,，這個畢業(yè)于清華大學的資深工程師自稱是一所二本院校的大二女學生,，在異性ID護送下，一路打怪升級,。后來工作忙起來,，她很快把這個游戲拋在腦后。

她如今更喜歡玩一款被戲稱為“吃雞”的槍戰(zhàn)游戲,。她時間緊,，手機進入8分鐘的快速版本，端起槍一頓掃射,。周末,，她能和合租室友一起在電腦上玩時間更久的完整版。室友是位冷靜干練的互聯(lián)網(wǎng)運維,，手下管著數(shù)十人,，在游戲里膽小如鼠，經(jīng)常藏在坑里默默迎來死亡,，不敢動彈,。兩人合作至今從未贏過，卻深深上癮,。

她覺得沒有男友的自己在父母眼中大概像一個游離于主線外的數(shù)據(jù),。她的跳槽曾遭到母親的強烈反對。母親在小地方過了一輩子,，想不通女兒為什么搞不清生活的重點——不用再賺更多錢,，要趕緊找個人嫁了。多次打擊之下,，陳嘉嘉現(xiàn)在要求非?！皠諏崱保究?，長相收入全不在意,，比她個兒高點就行。

“我想要我的父母肯定我,?！边@個從小優(yōu)秀的女孩說。

在西二旗,，張行的同事,、90后程序員周青也正在費力尋找愛情。

他判斷自己陷入了死循環(huán),。那些想找男朋友的女生,，在遇見他時已經(jīng)有伴了；而另一些應該“根本不想找男朋友,，過去一年半了看她什么動靜都沒有”,。在他眼中，偌大公司里數(shù)量龐大的單身男女,，見面不相識,。

他希望能尋覓一個同為程序員的伴侶。周青覺得,，喜歡是可以量化的,，專業(yè)水準是量化標準之一?！爱斀裆鐣?，找對象要強強聯(lián)合?！?/p>

不是沒有遇到過量化成績令他心動的女孩,，但幾條微信過去,，對方就不再有消息了。他寫過數(shù)千行代碼,，不知如何另起一個新話題,。他最近有點氣餒，打算寄望于父母介紹相親,。

未來

沒有人是不能被替代的,，這是周青入職時學習的第一堂課。

當時帶他的直系領導給他上的課,。后來他被調去其他部門,，領導沒挽留，他有點失落,。此后兩年,，他和那個部門以技術見長的其他前輩都保持著良好關系，卻再沒聯(lián)系過那位領導,。

他覺得兩人在大系統(tǒng)內(nèi)的功能相似,，自然要互斥的。這兩年里他努力成長為那位領導的樣子,，一個有點特別的程序員：寫代碼之外承擔催促各方提供資源,、控制進度的工作。

“每個人都得找到自己的角色,?！敝芮嗾f。

行業(yè)永遠年輕,，90后程序員已是西二旗的中堅力量之一,。與此同時，西二旗一家著名技術企業(yè)在2017年被曝裁了一批45歲以上的員工,，“清理”了34歲以上的交付工程維護人員,，將他們轉崗、分流,。同年年底,，一位42歲的技術人員在被勸退后自殺。

在西二旗,，幾乎每層樓里都有一個傳奇程序員,，有著奪目的副業(yè)。有“股神”“期貨神”,，最近的風潮則是炒比特幣,。有位程序員擅長修理國外高級品牌手表，有一套精巧的小工具，將破爛一點點打磨成寶貝,。公司能提供給他努力抵達的最高能職位是總監(jiān),，但上升通道狹窄，幾不可能,。

28歲的張行對未來已經(jīng)有些焦慮,。他難以忘記被裁員時的復雜感受,。舊同事群里一些年紀更長的,，遲遲難以敲定新的工作。程序世界費心費力,，他覺得隨著年齡增長精力衰退,，自己很可能會越來越難以招架。一路憑借技術能力上升的前輩有,，卻不算多,。他盤算著，“技術總要轉向管理的”,。

林一不覺得寫代碼是“青春飯”,，“經(jīng)驗自有價值”。在他接觸過的國外技術公司中,，四五十歲的程序員比比皆是,。他們的積累造就了不起的直覺，為年輕后輩的工作避開很多彎路,。

陳嘉嘉看不清未來,，“也許10年后的互聯(lián)網(wǎng)狀況會類似如今的通信行業(yè)”，“也許又有新的領域被開辟了,?！彼⒉粸樽约簱模恍枧ぷ?，不要過早被拋下潮頭,。

“40歲前實現(xiàn)經(jīng)濟獨立不就行了嗎？”這個29歲的女生小手一揮,。

西二旗正處在新的變化中,。不少閃耀的招牌下如今留存的只是公司的一些行政主干。大企業(yè)紛紛向更遠離城市的方向延伸,，開辟價格更低的土地,，建立屬于自己的大型園區(qū)。

在北京市更東,、更南和更北的地方,，嶄新大樓豎立起來。每個早晨,，人群從北苑,、回龍觀和通州等蜂巢般密集的居民區(qū)蘇醒,，匯入萬千道路，最終抵達那些玻璃幕墻筑成的忙碌世界,。入夜后,，無數(shù)窗口在航拍里呈現(xiàn)出一片燦爛星點，看不清個體的面孔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