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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法學(xué)習(xí)中 慎斷前賢“筆誤”
原標(biāo)題:慎斷前賢“筆誤”(三)
慎斷前賢筆誤,,不但有助于潛修字學(xué),,也讓今天的書畫讀者明白,慎斷與潛修實際上都是對傳統(tǒng)文化和列位書畫前賢表示敬重的一種方式,。
墨梅圖(國畫) 元 王冕
前賢筆下未必?zé)o誤,,然而辨識須得持理有據(jù),。今人讀書,勤者自勤,,但手檢心記者已經(jīng)漸少,,而以點擊“電子讀物”代替心手者漸多。后者,,借聞耳食以為快捷,,容易“一以當(dāng)十”,想之當(dāng)然,。前年某書家在座談會上說書法評選“不必拘泥錯別字,,古代大家筆誤也在所難免”時,言及《唐三藏圣教序》(唐僧懷仁集王羲之行書字匯)的“昏”字“書寫成了‘民’字當(dāng)頭的‘昬’,明顯筆誤,。懷仁集字,,也不細看,貽誤千秋”,。筆者當(dāng)即請教,,“說‘昬’字筆誤可有根據(jù)”,答云“不知”,;又問“何以‘民’字頭加‘日’則非‘昏’字”,,答云“電腦可查?!琛挚隙ú荒苣敲磳憽?。
這是近十年書法界再次掀起“書法熱”后,對“二王蘇黃”等所謂古典權(quán)威碑版墨跡作品諸多質(zhì)疑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批評議論之一,。其實,,依據(jù)字學(xué),《唐三藏圣教序》的“昬”同“昏”,,并非筆誤。其他諸如“王羲之《蘭亭序》有‘六大筆誤’”“東坡筆誤多多”云云,,嗟嘆起伏,,有的已將“發(fā)現(xiàn)”著文報載;因為恐有混淆正誤之憂,,故筆者認(rèn)為,,應(yīng)該理論清楚,且容日后著文一一釋解,,以明視聽,。
先看《唐三藏圣教序》的“昬”字?!皶e”通“昏”,,形聲會意字,《說文》釋:“日冥也”(黃昏,,昏暗),。本指日暮,引申義為婚姻之“婚”,。字頭的“氏”本為“氐”(音底,;省寫作“氏”),《說文》釋:“氐,,至也”(抵達,,低下)。與“日”合一為“昏”,,意指落日下沉,。如此解讀,,字義簡單,不難會意,。
平素常用的“婚字”,,在《詩經(jīng)·鄴·谷風(fēng)》有“宴爾新昏”,今之讀者或以“昏”字為錯,,實則“婚”字乃“昏”的后起字,。清段玉裁注《說文》寫得明白:“士娶妻之禮,以(黃)昏為期,,因此名焉(因為以黃昏為娶妻佳時,,故而以‘昏’名焉)?!薄皶e”加女字旁為后起字,,自然保留“結(jié)婚”義。比對同樣內(nèi)容,,也可以佐證,。例如漢揚雄《太玄經(jīng)》的“黃昬內(nèi)羽不能禁”,又明代葉子奇《太玄本旨》至此句曰“黃昏內(nèi)羽不能禁”,;明代陳第《屈宋古音義》的“曰黃昏以為期”,,又清李光地《詩所》轉(zhuǎn)引“楚辭曰黃昬以為期”等可知,或昏或昬,,俱是一字,。王羲之沒有寫錯,懷仁集之亦不謬,。
既然已經(jīng)說到唐朝的“昬”字,,有必要旁涉“民”字頭避廟諱(唐太宗李世民,諱“民”)事,。據(jù)《舊唐書·高宗紀(jì)上》,,顯慶二年(657年)十二月“改‘昬’‘葉’字”。因為二字中有“民”和“世”字,,故以避諱的減省法,,變體改之?!兑魧W(xué)五書》曰“唐人避太宗諱,,凡字從‘民’者皆(減)省而為‘氏’。今人書‘昬’為‘昏’,,猶其遺法也”,。
這種解釋提供了另一個思路,即“昬”的“民”字頭是因為避唐廟諱,減省筆畫后成為“氏”的,。這跟本文前述的《說文》釋“氐,,至也”,與“日”合一而為“昏”,,略有不同,,殊途同歸。當(dāng)然,,宋《野客叢書》認(rèn)為李世民大度,,“有不諱之德”,根本不在乎“民”字減筆為“氏”的事,,也很有趣,;就算作“林大風(fēng)多意外聲”,姑妄聽之,。
其次,,再分析一例所謂“前人的書寫大錯”。
最近兩年,,還有一個成為議論熱點的是質(zhì)疑元代畫梅大家王冕(1287—1359)的《墨梅圖》詩書寫時留下的“書寫大錯”,。因為王冕出身貧寒,雖然有人以“文化水平不足”解釋“王冕下筆出錯”似乎順理成章,,但是筆者可以肯定,,王冕《墨梅圖》詩書沒有寫錯。
王冕(號飯牛翁,、煮石山農(nóng)),雖然放牛出身,,但每晚至佛寺借長明燈苦讀詩書,,試進士不第后潛心書畫,最后篤志功成,。王冕工詩,,擅篆刻,畫梅多自題,,有《竹齋集》,。其詩畫精品中,最著名的就是《墨梅圖》,。按《書史會要》《石渠寶笈》《庚子消夏記》等所載,,此詩曰“我家洗硯池頭樹,個個花開淡墨痕,。不要人夸好顏色,,只留清氣滿乾坤”。此詩傳播海內(nèi)外,唯“池頭”“個個”二語,,在《元詩選》和《御定佩文齋詠物詩選》中有“池邊”“朵朵”之異,。
今之讀者所謂的“書寫大錯”,就出在《墨梅圖》上,。因為王冕自己在原創(chuàng)上白紙黑字,,明明寫的是“只流清氣滿乾坤”,所以看“留”為正字的讀者,,認(rèn)為“流”是王冕筆誤,;若以王冕墨跡為鐵證,“流”為正字,,那么元明清及近現(xiàn)代諸多詩集中王冕此詩的“留”是否應(yīng)該踢出去呢,?
依據(jù)字學(xué),“流”與“留”太過糾纏,,援引書籍史據(jù)較多,,小文恕不一一。簡單地說,,“流”通“留”,,自古已然?!兑住は缔o上》有“旁行而不流,。樂天知命,故不憂”,,《釋文》注:“流,,亦作留?!庇帧盾髯印ぞ拥诙摹酚小傲钚卸涣鳌?,同語句的文例,可舉《管子》“令行而不留”,,《群書治要》“令行而不留”,。又《荀子·王制》有“財物粟米無有滯留”,比對《韓詩外傳》卷三有“萬物群來,,無有流滯”,,皆易見“流”“留”相通,而且“流”原本也有“不流”的意思,。后來隨著漢文字的發(fā)展,,字義始有細致分解,“流”與“留”漸漸各盡其責(zé),,然而披閱古籍仍須明眼析之,,否則綆短難以汲深,,就像“景、影”“故,、顧”“即,、則”等一樣,古今面貌似是而非,,也很添亂,。
王冕墨跡書“流”,其原創(chuàng)的旨意是說“清氣流動”還是“留住清氣”呢,?應(yīng)該說,,兩者兼而有之,但稍許遺憾的是,,“流”有流走流失意,,所以祈望繪畫能留住清氣更好一些的輯詩者選擇“留”而淡化了“流”。畢竟在王冕逝后七百五十余年間,,有幸拜觀《墨梅圖》原作或高清出版圖片的,,能有幾人?今人幸運,,見聞多多,,識廣卻未必。疑而發(fā)問,,可以,;若作斷定,則須細心,。但逢這種情況,,與其馳騁想象去慘淡經(jīng)營一個寫錯的“理由”,不如靜心思考或查找前代相關(guān)的文字資料,,讀懂這些文字的來龍去脈,。
壬申(1992年)夏,筆者在京某大圖書館借讀馬?。瘩R一?。┫壬暂嫸〕笾粮剑?937—1940)的詩集(謝無量先生作序),,開卷一看,,扉頁書影印有馬先生自簽小篆《辟寇集》三字,閑雅秀勁,,字間透著一股凜凜清氣,,說以這種文字書寫的心態(tài)表達民國文人“逃難辟寇”的堅韌不屈,也不為過,。不知何人自以為是,,認(rèn)為馬先生筆誤,,竟然用鉛筆在“辟”字下補筆,添作“避”字,,可惡之至,。料此人不知“辟”可通“避”,《左傳·僖公二十八年》有“退三舍辟之”,,又《禮記·儒行》有“內(nèi)稱不辟親”可證,。馬一浮先生寫“辟寇集”,即今之言“避寇集”,?!氨佟笔枪抛郑居谢乇?、躲避意,。寫“辟寇”,于古當(dāng)然無錯,,但因為沒有寫后起的通用字“避”,,今人容易懵懂,覺得不太規(guī)范,。所以,,筆者認(rèn)為,于今雖有不宜但不能算錯的,,無妨保留歷史原貌,,以便讓今天的讀者感受故存的滄桑,溫故而知新,,不會忘記文字“回家”的路,。
總之,漢語言文字的變化發(fā)展已經(jīng)經(jīng)歷了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,;車同軌,,書同文,豈能一勞永逸,?秦皇之后,,千秋大業(yè)的同文規(guī)范,從未有過稍事休憩,。穿越時空,,回到初唐,讀懂太宗皇帝規(guī)范漢字書體和書寫,,既是一種小有自覺的約束也是漢字文化發(fā)展的進步,,更有民族文化的自信。如果順便關(guān)注一下因反對高宗立則天為后而屢遭貶謫的褚遂良,,翻開他憂悶至極而書的梁庾信《枯樹賦》,,細味“撗(橫)洞口而欹臥,,頓山要(腰)而半折”等字詞書寫的微妙,甚至再費心領(lǐng)會后代各家臨摹褚本為何點畫筆踵故然,,竟不以為褚公筆誤多多,,則不難獲知,認(rèn)可過往的歷史與支持現(xiàn)在的規(guī)范,,并不矛盾,。
維護傳統(tǒng)書畫文化的自信,應(yīng)該有“落霞與孤鶩齊飛,,秋水共長天一色”的氣魄,,積學(xué)與認(rèn)知共進,敷榮與高見并舉,,才會進入時代的高臺階新境界,。見流不見源,不可能真正認(rèn)知博大精深的吾國文化,。對當(dāng)今書畫家而言,,不僅需要充實書學(xué)畫學(xué),文字學(xué)和文學(xué)也需要補課,,那是在文憑證書之外的“青藏高原”,。慎斷前賢筆誤,不但有助于潛修字學(xué),,也讓今天的書畫讀者明白,,慎斷與潛修實際上都是對傳統(tǒng)文化和列位書畫前賢表示敬重的一種方式。如果自感醞釀不足,,踮起腳都望不著源的話,,那么,讀書積學(xué),,即是積墊自家的“青藏高原”,。
(作者為學(xué)者,中國國家畫院院委,、研究員)
《避寇集》 馬一浮著 民國29年嘉州初刻初印本 |
編輯:楊嵐
關(guān)鍵詞:筆誤 王冕 前賢 慎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