韓藝恩看過的家千奇百怪,。有的雙人床上衣服摞到天花板，電視機上擠著棉被包裹；有人家里一次性的塑料勺子已經(jīng)放了20年,，打開以后“砰”一聲爆了,；有人在只有12.5平方米的家里藏了20把梳子,；也有人只使用別墅的最上面一層,，并且給兒子搭了帳篷，說是要鍛煉他的適應(yīng)能力,。

作為一名整理師,，韓藝恩為客戶提供家居整理收納建議，并得以看到每扇門背后最隱匿和真實的部分,。這種新型職業(yè)的代表人物是來自日本的近藤麻理惠,，她是《時代》雜志評出的“2015年世界最具影響力的100人”。而在中國,，整理師以高于家政人員10倍的高薪亮相,，又被正在興起的中產(chǎn)階級推向公眾視野。

韓藝恩兩年前辭去上海陸家嘴一家金融公司的法務(wù)工作,，結(jié)束了穿著高跟鞋“鐺鐺鐺”走在寫字樓里吃盒飯的人生,，開始做全職整理師。如今,，她已經(jīng)走進超過100個家庭,，累計服務(wù)3000小時，也開了課招收想當(dāng)整理師的學(xué)員,?！翱催^有錢的窮人，也見過許多人把房子住壞,?！?/p>

客戶有的剛生了二胎,，家中物品的增長和擁擠讓他抓狂；有人失業(yè)失戀,，寄希望于改變家居狀態(tài)來走出泥潭,；還有最基礎(chǔ)的尋物——一對夫妻因為找不到房產(chǎn)證吵了一年架，最終不得不求助整理師,。

“囤積狂,、工作狂、購物狂,、暴飲暴食,、濫交，都在用東西來填充時間,、空間和身體,，尋找安全感?！表n藝恩團隊的整理師翠君說,。她出生于1993年,，辭掉工作,，從廣東搬來上海做整理師，“現(xiàn)代人在想方設(shè)法塞滿自己,?！?/p>

韓藝恩遇到最難的一次整理，是一間12.5平方米的家,，那里住了兩位70歲的老人,。進門的時候，她發(fā)現(xiàn)人是“嵌”在屋子里的,?！凹依锵窭荆俨焕?，人就該被趕出去了,。”上下鋪堆滿雜物,，老太太睡在一張?zhí)梢紊?。躺椅不能放平，也不夠長,，用凳子墊在腳下,，硌得慌就鋪棉被。老兩口在上海陰冷的冬天蜷縮其中,。

這是房價16萬元每平方米的靜安區(qū),。男主人原本畫油畫,，后來因為家太小，改畫比硬幣大一點的微型油畫,。女主人琴棋書畫愛好廣泛,，但連一張用過的紙都不舍得丟掉，兩人無兒無女,。最后韓藝恩的團隊出動了21個整理師,，花了7天，穿著防護服理出了58袋垃圾,，每袋有1立方米大,。

“老太太偷偷給物品開了個追悼會，從背影能看出不舍,?！表n藝恩說，物品圍繞身邊才能給她安全感,。

而在韓藝恩所處的上海,，這樣找安全感的人并不罕見。綜合商場里一家服裝店在一分鐘內(nèi)先后走進了12個人,。商業(yè)的力量澆筑了大樓的筋骨,，使它成為消費主義的權(quán)杖和紀(jì)念碑。

進進出出的人流的購買力有時也通過網(wǎng)絡(luò)實現(xiàn),。去年“雙11”剛剛過去一個小時,，這座城市的人們在天貓上已經(jīng)消費接近30億元。彈幕經(jīng)濟,、電梯燈箱廣告,、地鐵周身全在告訴人們要買買買。

這是與韓藝恩老家完全不同的一個世界,。她來自甘肅嘉峪關(guān),，那里一年要刮兩次沙塵暴，昏天黑地,。有人在餓肚子,，有人一年只能穿一件衣服。

小時候媽媽曾給韓藝恩織過一件紅色的毛褲,，有一次手工課發(fā)了小剪刀,，她好奇，就把毛褲剪了,?；丶覌寢尭嬖V她，自己織毛褲指甲都禿了,，很辛苦,。她聽了,，大哭，覺得犯了天大的錯誤,。

“我媽媽跟我說的最多的是愛惜,。我的鞋穿了幾年都像新的?！表n藝恩說自己小時候是“奇葩”,，天冷的時候要穿三層衣服，如果袖子不在一個水平線上,，她就拒絕出門,。晚上睡覺前，一定要把衣服疊好放在枕邊,，衣服沒睡好,，她就睡不好。

后來她發(fā)現(xiàn),，人們并不總是像她一樣愛惜物品和懂得“斷舍離”,。放置很久的濕巾，失去粘性的便利貼,，看過的電影票根,，只剩一只的襪子在許多人生命里越堆越多。

她曾服務(wù)過一個有3個女人的家庭,。外婆,、媽媽和女兒住在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里,。媽媽40多歲,，老公嫌她不會生活，離了婚,。

媽媽的東西堆得家里到處都是,，3個大衣櫥不夠放，又把女兒的衣櫥放滿,，女兒的衣服塞在一個爺爺留下來的鐵皮文件柜里,。

12歲的女兒處在青春期，想要粉嘟嘟的夢幻房間和獨立領(lǐng)地,，可她的房間里連床單都是外婆的,。

媽媽的衣服堆在雙人床上直達天花板，一件件看了整整5個小時,，她才同意扔第一件,。

那個家她去了5次，停留11個小時,。在扔掉了兩三百件衣服以后,，媽媽5個衣櫥的衣服變成了一個半,。女兒的房間也空出來了，換上了新的床單,，粉色的,。女兒回來很驚喜，“哇,，這就像公主的房間,。”

整理的過程中,，媽媽一直在嘆氣,。那些華服、奢侈品,、花了很多錢買回來的LV包,，拿出來都發(fā)霉了。她年輕時覺得只要漂亮就可以,，什么都不用管,，男人就會來，為此買了很多高跟鞋,。后來身體不行了,，喝藥度日，感嘆自己連高跟鞋也穿不了了,。

“有人說我們像發(fā)廊,、美容院的人一樣，見識了人生百態(tài),?！表n藝恩的同事沈聿文告訴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。

幾乎每一次整理都有“驚喜”發(fā)生,。例如意外發(fā)現(xiàn)老公的私房錢,、失蹤多年的衣服，有個學(xué)員收拾完竟然發(fā)現(xiàn)了一枚鉆戒,，還有一位女士理出了20個包,，每個包里都有錢，堆了一盆,。主人萬分欣喜,，“相當(dāng)于我多了一個月工資！”

人生百態(tài)之外,，也有相似的問題,。“中國人的家里都有一個毛病,，人流動的空間要少于物品擺放的空間,?！表n藝恩說，人們喜歡大床,，大衣柜,，衣柜的一扇門永遠(yuǎn)打不開，因為有床頭柜堵著,?？蛷d三人沙發(fā)加一個單人沙發(fā)，還有很少被打開的電視機,。

韓藝恩說,，整理能快速把問題暴露出來，“如果你連一件衣服都不會選擇,，如何去選擇自己的人生,？”有的人善于隱藏、麻痹,、欺騙自己,，代價就是失去自己。

有個極端的例子是一位女客戶在整理完整個家之后,，只有一個抽屜不讓動,。后來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盒子，告訴韓藝恩,，就是因為這個破玩意,，才跟前男友分手，他們曾經(jīng)相戀7年,。

韓藝恩覺得,，這場表面上因為送錯禮物導(dǎo)致的分手，實際是因為人不合適,，女孩始終不愿誠實地面對自己,，生活一團糟。

丟掉那個盒子之后的3個月,，女孩遇見了新的人，很快結(jié)婚了,。

“衣服是人形的抽象,。”韓藝恩說,，在古代,，衣服代表地位，是社會階級的工具,，皇帝穿龍袍,。大臣看見黃馬褂如同見了皇帝,。“為什么失業(yè)失戀的人去買衣服,，因為找不著自己了,。”

有人整理完還剩150條褲子,，幾乎一模一樣,。一問才知道，小時候家里條件不好,，他從沒穿過一條合適的褲子,，遭到別人嘲笑。有人有5個衣櫥,，打開后八成衣服都沒剪掉標(biāo)簽,，她說這是別人送的禮物，來者不拒,。

在整理師看來,，尋物不是整理的目的，尋找自我才是,。

周末的一堂整理師課在一間橙色調(diào)的房間進行,。一側(cè)擺滿綠植，另一側(cè)的礦泉水,，連瓶蓋上的商標(biāo)都朝向同一個方向,。學(xué)員有江浙滬的全職媽媽，也有來自呼倫貝爾大草原的女商人,，還有90后創(chuàng)業(yè)者,。

“生活不能自理的年輕人很多?！表n藝恩曾接過一個男客戶的委托,。他出身優(yōu)渥，從小有阿姨照顧起居,，留學(xué)時有女友照料,。后來家道中落，看不得亂,，自己卻不會收拾,。實在太亂就找個大桶，把所有東西都扔進桶里倒掉,。

走進許多別墅深宅,、里弄棚戶區(qū)之后，韓藝恩發(fā)現(xiàn)，人們對物品的態(tài)度時常反映自身,。有些人回到家不能放松,，總覺得在海島度假才是放松，在異地的酒店遠(yuǎn)離自己混亂的房間,，在飛機上暫時逃離必須接打的電話,。韓藝恩卻發(fā)自內(nèi)心地認(rèn)為自己的家比五星級酒店還舒服，旅行回來幸福感爆棚,，雖然它是租的,。

韓藝恩見過網(wǎng)紅、藝術(shù)家,、公司CEO的家,，也見過很多滬漂短暫的家。在上海的10年里,，她搬過8次家,。第一份工作工資只有2080元，房租花費1450元,。后來為了省錢搬到一條叫做山陰路的閣樓里,，直不起腰。

都市漂泊文化的背后蘊藏著某種生存之道,。那條叫山陰路的地方確實沒有陽光,，曾是日租界，抬頭見老鼠,，低頭見蟑螂,，晚上睡覺還能看見壁虎，每天都能發(fā)現(xiàn)新物種,。夏天熱的時候經(jīng)常跳閘,，要么只能用洗衣機，要么只能開空調(diào),。隔壁住了精神病大叔,，常來搗亂，她報警了2次,。室友是個家在克拉瑪依的女孩,，有段時間媽媽來看她，整夜整夜地哭,，說小時候如何如何培養(yǎng)她,，現(xiàn)在怎么要過這種生活。

那是韓藝恩最沒有安全感的時候,，但她還是找了粉色的窗簾，拿好看的紙把亂七八糟的墻糊上。

做整理師的這些年,，韓藝恩曾有一刻福至心靈,。那是她事業(yè)的起步階段，沒什么名氣,，也鮮少有追隨者,。有一天她上門服務(wù)完，出了點汗,，回家洗澡,。

噴頭灑著水，溫度正合適,。她突然想起錢鐘書說過的一句話：“洗一個澡,，看一朵花，吃一頓飯,，假使你覺得快活,，并非全因為澡洗得干凈，花開得好,，或者菜合你口味,，主要因為你心上沒有掛礙?！?/p>

那一刻,，沒有堆積如山的商品，也不焦慮第二天的午餐,，她心里真真切切地毫無掛礙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