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,，多位親人趕到運城市鹽湖區(qū)一家殯儀館。何家貴看見兒子的腿部和腰部有傷痕,。

運城市公安局鹽湖分局的案情通報顯示，今年6月,，何林坤經(jīng)其同學楊泉以介紹工作為名誘騙至運城進行傳銷,。因何林坤拒絕參加傳銷活動，被傳銷組織控制并限制人身自由,，為了迫使其服從管理,、加入傳銷，犯罪嫌疑人陳曉華指使其他犯罪嫌疑人王延壘,、孫華權,、羅娟、陳方祥對何林坤進行體罰毆打,，致使何林坤頭部遭受鈍性外力作用導致蛛網(wǎng)膜下腔彌漫性出血,，呼吸循環(huán)衰竭死亡。

24歲的遼寧錦州人曲鵬旭是另一個陷入傳銷組織而死亡的不幸者,。直到他死亡快兩個月,，他的家人才得知死訊。

2015年,，曲鵬旭從錦州本地一所?？茖W校畢業(yè)后，來到北京工作,。今年3月14日,，曲鵬旭給母親程翠英打電話說，想去石家莊考計算機等級證書,，也跟公司請了假，這兩天暫時先不聯(lián)系,。

程翠英特意叮囑了兒子“不要瞎跑”,。過了幾天，曲鵬旭的電話一直聯(lián)系不上,。她后來才知道,，當時曲鵬旭已身處天津。

曲鵬旭家屬稱,，5月8日,，天津靜海警方來電稱3月31日發(fā)現(xiàn)一具無名男尸，因在水中時間過久無法辨認,，決定采取程翠英夫婦的DNA作對比,。經(jīng)DNA比對發(fā)現(xiàn)，證實為失蹤的曲鵬旭。

發(fā)現(xiàn)曲鵬旭遺體的地點為天津市靜海區(qū)靜海鎮(zhèn)范莊子村生態(tài)西湖內(nèi),。距離發(fā)現(xiàn)張超遺體的地方20多公里,。

哥哥曲瑞哲稱，當?shù)鼐旄嬖V他們曲鵬旭涉及當?shù)胤欠▊麂N,。附近村民告訴他,，周圍村子存在很多傳銷窩點。

尋子之旅

獲知曲鵬旭死訊前,，他的父母辭去工作踏上2個月的尋子之旅。

3月14日最后一通電話后的一周,，程翠英并沒有等來兒子的通話,，多次打兒子電話也不通。

“爸媽很擔心,，讓我和姐夫一起去北京找他,。”曲瑞哲說,，3月21日,，他們到達曲鵬旭所住的公寓，公寓老板娘說好幾天沒看到曲鵬旭,。

曲鵬旭所工作的公司人事部表示,，曲鵬旭請假多天沒來上班。3月16日他最后一次通話打給公司請假,，稱家里有事得回家一趟,。

之后，曲瑞哲在公寓電腦QQ上發(fā)現(xiàn)弟弟與他以前同學聊天說3月12日去天津,，當天晚上就回來,。

在曲鵬旭舊手機上的購票軟件上有兩張車票信息，其中一張已出票的為3月12日8:25從北京出發(fā)到天津,，另一張未出票的是4月4日北京回錦州,。

曲瑞哲發(fā)現(xiàn)弟弟不僅騙了母親還騙了公司，弟弟早于3月12日到了天津,。但弟弟已經(jīng)訂了清明節(jié)回家的票,，為何會失蹤？

3月23日,，曲瑞哲和父母等5人到達天津?qū)ふ仪i旭,。但家人也很迷惘,，不知從何找起。

后來發(fā)現(xiàn),，曲鵬旭3月17日曾在靜海某銀行ATM機取款2000元,，家人隨即在靜海找了幾天，直到3月28日依然沒找到,，于是回家再作打算,。

4月6日，程翠英夫婦兩人獨自前往靜海區(qū),，分別在城關,、獨流等4個派出所報案，并將曲鵬旭通話記錄上的可疑聯(lián)系人電話提供給警方,，之后警方讓他們回家等消息,。

程翠英夫婦并沒有回去，他們在火車站附近找了一家30塊錢一晚的小旅館落腳,。每天早上6點鐘外出尋找,，晚上8點鐘回去。

一天,，他們在小飯店吃飯時,，程翠英告訴店主來找孩子的，還拿出照片給店主看,。店主說,，這一帶經(jīng)常有傳銷人員出沒，都是年輕人,，有時還到店里吃飯,。

程翠英讓店主留意一下，如果曲鵬旭到店里吃飯,，一定要把孩子留住,。

店主還告訴他們一條尋找線路，第二天程翠英夫婦先坐出租車沿著線路跑了一遍,，并沒有什么發(fā)現(xiàn),。因為打車費太貴兩人之后決定步行尋找?！俺鲎廛嚧虿黄穑淮螌⒔?00塊,，我們只能靠兩條腿,。”

田地里,、小河邊,、小樹林,、火葬場、廢品站等地方都找遍了,。在靜海找了一周,，程翠英夫婦始終沒有找到兒子。

他們并不知道,，曲鵬旭早已死亡,。

藏起的照片

得知兒子去世后，程翠英時常想起兒子生前的點滴,，就像電影畫面一樣,，一幅一幅出現(xiàn)在腦海。

在程翠英眼中,，兒子是個聽話,、有想法的人，“當初就該把他留在身邊,?！?/p>

曲瑞哲說，弟弟骨子里有些倔,。他們家在錦州做著小生意,，條件不錯，也不指望弟弟掙多少錢,。父母一直希望弟弟能留在當?shù)毓ぷ?。但弟弟不愿被束縛，想要自己出去闖,。

2015年畢業(yè)前夕,，學校給曲鵬旭安排了一份在北京的實習工作，因?qū)I(yè)不對口,，曲鵬旭辭職后又找了一家專業(yè)對口的工作,，月薪4000元。

工作一年后,，他覺得沒有發(fā)展前途,，于2016年6月，換了一份月薪6000元的工作,，因為工作做得不錯,，公司承諾，等曲鵬旭入職滿一年后,，工資漲到8000元,。

程翠英聽兒子說現(xiàn)在的工作挺順心，也是他一直以來都想做的計算機相關專業(yè)工作,。

曲鵬旭常跟母親講他工作的事情,，但程翠英聽不懂,。于是就轉過來勸他，一個人在北京工作挺辛苦,，也挺孤獨的,，飯沒人做，衣服沒人洗,，不如回錦州,，那樣離家也近些。

曲鵬旭告訴母親：“我要回去您就白供我上學了,，讓我試試先在北京闖兩年,，我不能半途而廢，吃點兒苦就吃點兒苦,。北京發(fā)展前途大,，等我二十七八歲了，準能夠一個月拿一萬多塊錢,，您別操心讓我回來了,。”

程翠英一直怕兒子在外面吃苦,，但卻不好總叫他回錦州,，“兒子想要在外面闖，我們肯定要支持,?！?/p>

她還記得去年6月第一次到北京看兒子的場景。那天在火車站,，曲鵬旭特別開心,，還問老兩口，想吃什么他請客,。

為給兒子省錢,，他們在兒子公寓樓下的一個小館子，點了三碗面條,。

那是北六環(huán)外一個村里的公寓,，兒子住在二樓一間30多平方米的房子，月租800元,。

第二天晚上,，程翠英專門給兒子做了他愛吃的紅燒排骨和西紅柿炒雞蛋。曲鵬旭下班回家后,，吃了幾大碗,。

最后一次和兒子待在一起，是2017年春節(jié),。

過年前兩天,，曲鵬旭打電話問母親，他出來參加工作掙了一點錢,，想給喜歡喝酒的父親買兩瓶好酒,，程翠英謊稱他父親戒酒了不用買。他又問要給哥哥,、姐姐,、姐夫買些什么，程翠英說,，什么都不用買,，有這份心意家里人就特別感動。

曲鵬旭出事之后,，老兩口白天幾乎都待在家里,。程翠英拿著兒子的照片，一邊看一邊哭,。曲瑞哲擔心老人身體,，把弟弟的照片都藏了起來，手機里的照片也都上傳到網(wǎng)上加了密,。

程翠英一到晚上就睡不著,，她老想起今年元旦，兒子從北京回錦州,，凌晨四點到家后睡不著坐在她床邊嘮嗑的情景,。好不容易睡著了又夢到兒子坐火車從北京回來，笑著叫她“媽”,。

如果不出意外,，今年的清明節(jié)曲鵬旭將回到錦州一家人團聚。曲瑞哲說,，每次弟弟回來,，他都要帶著弟弟出去吃一頓好的，再給他買上兩身新衣服,。

曲瑞哲有時恍惚地竟怎么也想不起弟弟長什么樣子,，但耳邊卻一直在回響著他在喊自己“老哥……老哥……”

這個家“完了”

12歲的張義也想哥哥張超。以前,，他想要什么,，哥哥多半會給他買。

張超一直是家里的驕傲,。

張超出事后,，每有媒體到訪，家人都會拿出張超的一些證件——大學畢業(yè)證,、入黨培訓結業(yè)證,，還有記錄多次獻血記錄的獻血證,，以此證明“張超有多優(yōu)秀?！?/p>

屋子的墻上,，貼滿了暗黃色的獎狀。張海說,，張超從小學習好,，培養(yǎng)他上大學花了很多心血，“農(nóng)村孩子,，只能靠上大學走出去,。”

張海至今記得,，2012年夏天的高考,，“兒子考了563分，過了二本線,?！?/p>

發(fā)小張洋說，張超從小就懂事顧家,?！八恢v究吃穿，也不怎么花錢,。上中學時,，我倆經(jīng)常一起吃飯，他花1塊錢買4個饅頭,，點個炒土豆絲就算應付了,。高中畢業(yè)那會，他還去別人店里打零工,，做家教,，想著能補貼點學費?！?/p>

張超從小被奶奶帶大,，去年過年，拿了工資的他給70多歲的奶奶買了一只銀手鐲,，老人很喜歡,，整天戴著。

一位鄰居回憶,，張超從小討人喜歡,，不罵人不打架，學習也比同齡人好?！按謇镎l家有點事,，站門外一喊他就來了。每次我家的電視,、風扇壞了,，他都會過來修?！贝謇锎髮W生不多，張超算是被“看好的那個”,。

家人印象里,，上了大學后的張超更加懂事。只要一放假回家,，總會幫著爸媽一起干農(nóng)活,，套上一件圍裙，在院子里打玉米,。

眼下,，村外一人多高的玉米秧已經(jīng)抽穗，澆下的糞水還沒干透,。張洋站在院子里,，想起去年晚些時候，二人蹲在這里搓玉米,，“屋頂上,、地上鋪滿了金黃的玉米棒子，我倆忙活了好幾天,?！?/p>

張超家所在的鄆城縣郭屯鎮(zhèn)西張樓村，離最近的街區(qū)也有5里地,。密集的民房被狹窄的村道劃開,，紅磚高墻的院落邊，混雜著破舊的土坯房,。

張超家在村子最西,，高墻大院內(nèi)，只有兩間平房和一間水泥砌的儲物間,。一家四口分居兩室,，張超的臥室極其簡陋，陳舊的木床上方橫著一根鐵絲,，上面掛衣物,，一塊木板撐起來，給張超做了書桌。

張海說,，這處院落為5年前新建,，“想著張超以后要娶媳婦，得蓋個新房,?！贝饲暗?0年，一家人住在南邊的土房里,。如今,，老房子已經(jīng)破敗，院內(nèi)長滿雜草,。

去年大學畢業(yè)后,，張超和家人一起，把院子鋪上了水泥,，他說自己以后要帶個女朋友回來,，想把家里裝修得好看一點。

張超去世的消息傳來,，母親王英終日臥床,，一天只吃一頓飯，一聽到別人談起張超就大哭,。年邁的奶奶被親戚接到別處,，脫下張超送的幾乎不離身的手鐲。

表姐楊芳說,，張超的去世,，對這個家而言，“就算完了”,。

等待

張超去世的消息也很快在村里傳開,，“傳銷”也成為村民口中“害命的東西”。

一名村干部介紹,，全村600多戶人口,，壯年勞力幾乎都外出打工，家家操持著三五畝莊稼地,。如此不富裕的村子也經(jīng)歷過多次“傳銷”的侵襲,。“前幾年,，村里也有年輕人進入傳銷,，都是家人親戚拉進去的，有的過段時間也就回來了,。以前只知道傳銷會騙錢,，但第一次聽說傳銷還害命。”

家人至今不知道,，張超在天津的3天里經(jīng)歷了什么,。

楊芳稱，現(xiàn)在案子就張海一個人在處理,，他們也幫不上忙,。家里都是農(nóng)村人沒文化，不知道怎么處理這種事情,，感到很無奈,。

8月8日入夜，張海從天津返回家中,。這是兒子死去近一個月來,，他第三次往返天津。第一次,，是7月14日接到張超死亡的消息；第二次是他去天津?qū)鹤舆z體火化后帶回,；第三次,，是8月7日在媒體追蹤報道后，他去天津詢問案情進展,。

張海從天津警方獲悉,，7月15日，公安機關以涉嫌過失致人死亡罪將犯罪嫌疑人祖某某,、劉某某,、王某某依法刑事拘留。

對于接下來的打算,，張海說,，只能等調(diào)查結果，相信警察會還孩子一個公道,。他轉頭看著妻子所在的屋子,，“也希望孩子媽能站起來，面對現(xiàn)實,?！?/p>

同樣遭受喪子之痛的曲鵬旭、何林坤父母,，也在等一個說法,。

7月25日，何林坤的母親張芳從運城回到南充后,，幾乎每天都去楊泉家里坐著不走,，就想等著見他一面，問問為什么把何林坤騙到運城做傳銷。

父親何家貴請了運城當?shù)氐穆蓭?，希望可以為孩子伸張正義,。

8月9日，運城警方通報了何林坤案案情,，案發(fā)后已控制16名傳銷人員,。其中，毆打何林坤的犯罪嫌疑人陳曉華,、王延壘,、孫華權、羅娟因涉嫌故意傷害罪已被刑事拘留,；3人因涉嫌組織領導傳銷罪已被刑事拘留,；1人因非法限制人身自由被行政拘留15日。毆打何林坤的在逃人員陳方祥正在全力抓捕,。

將何林坤騙到運城的楊泉也被警方控制,，他因威脅人身安全被行政拘留10日。

曲鵬旭的哥哥曲瑞哲則說,，當時警察說抓了幾個看守弟弟的人,，都是涉?zhèn)麂N的人。盡管鑒定意見稱弟弟是溺水死亡,，但弟弟為何瞞著家人和單位去天津深陷傳銷,，又是怎么溺水死亡，這些還不得而知,。他們家人所做的只能是等待,。

來自河北的李義華夫婦不想再等待。

7月4日,，讀大二的女兒李玉從家中離開,，說去天津?qū)嵙暋４撕?，她不肯透露工作地點,，僅有的幾次與家里聯(lián)系就是要錢。

8月1日,，女兒又說要2000元“買電腦”,，引起李義華的懷疑，他提出去天津送錢,，女兒大發(fā)脾氣說“不見面,，也不要電腦”。此后,，電話關機,，微信不回,，再沒能聯(lián)系上。

李義華夫婦懷疑女兒進了傳銷組織,，8月5日來津?qū)と恕?/p>

此前,，女兒通過微信發(fā)來的一個定位顯示在濱海新區(qū)一處停車場。他倆走遍附近3公里的街道,、小區(qū),，拿著女兒的照片逢人便問，沒有結果,。夜里,，他們也守在定位地點，“總覺得女兒會出現(xiàn),?！?/p>

8月8日，二人得知靜海打傳隊解救了一批傳銷人員,，趕去詢問依然沒有女兒的消息,。

“到底去了哪里？”李義華癱在椅子上,，“不知道該去哪兒找,，但還得找下去?！?/p>

(張海、楊芳,、張洋,、王英、張芳,、張義,、李義華、李玉均為化名)

新京報記者 李明 趙吉翔 趙蕾 趙凱迪 劉經(jīng)宇 實習生 李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