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標(biāo)題：“慢先生”文徵明和他筆下的雅蘭亭

蘭亭修禊圖(國畫) 27×146厘米 明 文徵明

三月初三與上巳雅集

中國人聊天,，開頭總要說說天氣,，古來有之。這周微信里不時有“上巳雅集”的慕古事宜——可不是,，看看時間,，舊歷三月初三了,。這個有清明和谷雨的暮春三月，南方已群鶯亂飛,，但在北方卻還輕寒薄暖,，若不是雜花生樹，錯以為除了冬便是夏，以至于更不記得春天還分三個時期,，所謂一月孟春,，二月仲春，三月暮春——許是從前日頭夠慢,，來得及數(shù)光陰,。

相傳，三月第一個巳日為“上巳”,。魏晉以后,，上巳節(jié)定為三月三，“是月上巳,，官民皆絜(潔)于東流水上,，曰洗濯祓除，去宿垢疢(病),?！?《后漢書·禮儀志上》)后又加上臨水宴賓和踏青，后代沿襲,。似乎,，中國傳統(tǒng)節(jié)日如春節(jié)、元宵,、端午,、中秋，都與民俗有關(guān),，越熱鬧越好,。上巳之前也是民俗的，只是后來因為王羲之那次“蘭亭雅集”而愈發(fā)風(fēng)雅,。

“蘭亭雅集”話題很老,。說是東晉穆帝永和九年(公元353年)三月三日，王羲之集合名流,，在會稽山陰蘭亭飲酒賦詩,，行修禊事。的確,，那次上巳蘭亭集會,，招惹了一眾詩書畫家!一篇《蘭亭序》、一部《蘭亭詩集》引來無數(shù)文人墨客對當(dāng)年光景的假想猜測,，遠的不說,，近代高二適與郭沫若文斗多少回合，也沒能抹掉書家心中那個“蘭亭”和那個“王羲之”——反正總要有個書圣吧,，沒有蘭亭，也會有個竹亭、草亭;沒有王羲之,，總也會有個張羲之,、李羲之，凌于那溪流之上的水榭里,，微醺中拿著鼠須筆,，鋪開蠶繭紙……

其實，魏晉這樣的雅集不少,，當(dāng)年石崇的“金谷游宴”還讓王羲之略生企羨,。(《世說新語》載：“王右軍得人以《蘭亭集序》方《金谷詩序》，又以己敵石崇,，甚有欣色,。”)我在想,，王羲之當(dāng)時與石崇比的是什么?不過總之,，石崇宴游在當(dāng)時名氣好像大過蘭亭集會，不然,，王羲之羨慕他做什么,。但后人多用文化修飾奢靡，以王羲之自比,，“名氣”這東西也真是斗轉(zhuǎn)星移,。再后來，雅集也常有,，北宋年間河南洛陽的西園,，元代江蘇昆山顧阿瑛的玉山……到今天，雅集成為常態(tài),，數(shù)不清也記不住了,。

文徵明筆下的“蘭亭修禊”

從繪畫創(chuàng)作角度說，“蘭亭雅集”內(nèi)容早已固定,，像是命題作文,，且這命題作文又自帶魔法，讓畫家屢試不爽：北宋李公麟有《蘭亭圖》,，南宋有《俞紫芝蘭亭序》,，元末畫家上清宮道教“正一道”道士方從義有《東晉風(fēng)流圖》，明代仇英有《蘭亭雅集圖》立軸,，清高其佩有《蘭亭雅集圖》,，此外還有不少佚名者所作。

這其中除了方從義畫中亭子里王羲之一行三五人孑然于山水風(fēng)物中,，將清溪曲水改作東荒大澤,，取遺世之意之外,，其他畫家皆以表現(xiàn)人物為能事，好像無論如何總要湊齊王羲之與謝安,、孫綽,、郗曇、魏滂等42人,，才是所謂蘭亭雅集,。不過，文徵明的《蘭亭修禊圖》卻兩者都不是——他不似方外道士般遁世,，也不刻意盡現(xiàn)聚會場面之紛擾——曲水溪邊,，三五一組，數(shù)數(shù)不過8人,?？磥恚尼缑魅〉氖恰把拧倍恰凹?。

文徵明賣畫九十載,，傳其畫有近十種面貌，而最可觀的是他帶有個人風(fēng)格的細筆和青綠,。此幅《蘭亭修禊圖》便是其中代表,，它成于明嘉靖二十一年(公元1542年)，文徵明時年73歲,，是辭官回蘇州的人生后30年所作,。畫中采用細筆小青綠畫法，又吸收趙孟頫和沈周的兼工帶寫,，他的青綠用色如墨,，石綠、石青,、赭石互相摻合,，雅麗明潔，工秀清蒼,?？上耄尼缑魇莻€細膩溫柔的人,。

是啊,，任是誰人作畫，也總與其性情經(jīng)歷相關(guān),。文徵明一生很長,，活到90歲，快是與他同歲唐寅的兩倍了,。他生命的時光軸卻像是常人一生的慢鏡頭：7歲能立,，11歲才會講話,，與那口訥的王羲之確也有得一拼。53歲前他考了10次應(yīng)天皆不中,，卻每次都去考,，考不上就回家賣畫過生活，少怨不怒,，不像唐寅般心中憂郁“百年強半”而折?？际味疾恢?，蘇州巡撫李克誠興許是看不下去了，推薦54歲的老衡山得翰林待詔,，“文待詔”的稱呼才這么來了,。可是之后,，文徵明發(fā)現(xiàn)他曾執(zhí)著以求的顯達并不是自己想要的,，不愿在官場站隊的他乞歸三次終于嘉靖五年十月十日離開京城，次年三月還家蘇州,，余下的30年用來潛心擺弄書畫,。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的文徵明像極了我們當(dāng)下的青年人，拼了命執(zhí)著擠到北京,，卻發(fā)現(xiàn)有時京城并非所要,，只不過文徵明“笨”又“慢”，老天給他六十年的時間想明白,。

可以說,，總體上文徵明性格勤奮忠厚、溫柔隨和,。不過《明畫錄》中還提到,，靠賣畫為生的他卻“生平三不肯應(yīng)，宗藩,，中貴,，外國也”。想來,，這隨和也非一味溫順恭人,，總也有自己的原則。從這種意義上講,，文徵明是清高的——清,，不近俗務(wù);高，高出世表,。所以,，我還是認(rèn)為,，這《蘭亭修禊圖》便是他此種追求的外顯與化身——此圖和杜瓊《友松圖》、唐寅《事茗圖》,、仇英《滄溪圖》等作品一樣,，文徵明是用雙關(guān)的手法，表現(xiàn)別號之意,，以寄托他的生活理想,。

只不過遺憾在，這東晉風(fēng)物在他的筆下反倒更像蘇州園林的景致——多了幾分文雅,，少了幾分風(fēng)雅,，許是文徵明居蘇州為多的緣由吧。人說,，文徵明無六朝人的超脫,，無唐人宏遠，無南宋人激烈奔放,，無元人苦悶清逸,。但也許，這平易和融的淺素之境,，才是文徵明溫柔文秀,、沉靜細膩、拘謹(jǐn)自斂性格最直白的寫照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