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這一生,，不愿和別人比什么,，只想安安靜靜地繡好自己的作品,。”趙亦軍今年已經(jīng)71歲了,，頭發(fā)灰白，一場大病讓老人家在鬼門關(guān)走了一遭,，指尖沒有了知覺,，“說來也奇怪，那么小的繡花針,，我還是捏得牢,，還能繼續(xù)繡下去?！?/p>

宮廷杭繡《觀經(jīng)圖》

趙亦軍是宮廷杭繡的惟一傳人,，從1999年因病提前退休至今，他每天堅持在工作室刺繡至少8小時,，謝絕了不必要的人情往來,，甚至婉拒了工美展的邀請?！拔抑幌氡M我所能,，多繡一些作品，將宮廷杭繡的技法盡可能地多保存一些,?！?/p>

巍巍宮廷繡，寂寂傳藝人

杭州的宮廷繡起源于南宋,，是歷史最長久的宮廷繡,。南宋時，朝廷設(shè)立“文繡院”,，聚二三百繡工,，專制宮廷服飾。出身高貴的宮廷杭繡,，結(jié)合了彩線繡和金銀繡兩種技藝,，故而光彩奪目，金碧輝煌,，有皇家氣派,。進出宮廷的繡工主要是男人，故宮廷繡也稱男工繡,，傳男不傳女的行業(yè)規(guī)矩一直延續(xù)到民國初期,。因其為男工所繡,，繡品柔中帶剛，一針一線須按一定的規(guī)矩,，不可隨意為之,。

清末明初，杭城有繡坊十幾處,，以“超祥春”,、“范聚源”等字號留存于世，從事官服圖譜,、花轎帳幔,、供桌圓屏、佛堂掛幡,，神服戲裝及至嫁妝衣飾等繡制,。至20世紀(jì)20年代，刺繡藝人多達千人,，均以男工為主,。每逢農(nóng)歷九月廿四，各路杭繡藝人匯聚杭城,，盛況空前,。后因時局動蕩，刺繡行業(yè)每況愈下,，男工繡在一段時間內(nèi)難覓身影,。直到1955年，杭州市政府召集僅存的7位杭繡老藝人,，成立了“杭州美藝錦繡合作社”,，男工繡技藝才得以暫且延續(xù)。1985年,，其中一名杭繡老藝人張金發(fā)收了最后一名弟子趙亦軍,，此時的杭繡已如深谷幽蘭，鮮為人知,。

“我跟隨張老師學(xué)習(xí)了完整的宮廷杭繡,，他手把手地教我?！被貞泴W(xué)藝往事,，趙亦軍一如當(dāng)初那個志氣滿滿的青年。師徒倆共同繡制了杭繡《釋迦牟尼》,，翻開師傅留下的惟一作品“拷眼龍”(拷眼：最講究的繡龍技法，整條龍只有一個斷頭),，趙亦軍不禁感慨師傅那一手絕活,，并嘆息留傳下來的作品太少。

趙亦軍在繡《白度母》

繡佛亦繡心，清苦存繡品

眾多作品中,，佛像是趙亦軍最喜歡繡的一個主題,。“宮廷杭繡筆畫清晰,、金碧輝煌的特點與佛像的神圣莊嚴較為貼切,。過去，我們繡龍袍,、繡戲服,；現(xiàn)在，宮廷杭繡需要一個新的載體,?！壁w亦軍說。

趙亦軍的工作室里,，擺滿了他的刺繡作品,，每一件都耗盡他幾年的心血?！短菩饰餍袌D》,、《四十八宏愿阿彌陀佛》、《普賢菩薩》,、《西方三圣》,、《虛空藏》、《金剛螺》,、《金輪王》,、《毗沙門》、《俱利迦羅龍王》等作品,，以彩線和盤金相結(jié)合的表現(xiàn)手法,，使得佛教藝術(shù)與杭繡藝術(shù)融為一體。

其中最大的一幅《觀經(jīng)圖》高1.84米,、寬1.67米,，正面包含了532個人物，背面則繡了7221個字的《佛說觀無量壽佛經(jīng)》全文,，整幅作品花了整整8年時間,，其門幅之大、人物之多,、耗時之久,、針法之全是杭繡史上絕無僅有的。

“我現(xiàn)在最大的遺憾,，就是我年紀(jì)很大了,，身體不好,、眼睛也不行了?！睆膯挝煌诵莺?，趙亦軍幾乎將所有的個人時間都交給了宮廷杭繡。然而由于工序復(fù)雜,，一幅作品往往耗時多年,，就算他一日一日不間斷地繡，退休至今創(chuàng)作的作品亦是有限,。

“我的作品基本上是不賣的,，它們都是書本上沒有的、市面上找不到的參考資料,，我要將它們保存下來,。”趙亦軍說,，他將金錢看得很淡,，“十平米的小屋已可安居”，只要給他一張繡案,，他便能沉醉于刺繡的世界,，外界的浮名亦與他無關(guān)。就這樣,，他伏案刺繡,，在10來平方米的小工作室里，坐正身子,，戴著老花眼鏡,，食指拇指捏著針，一針一揚,。一根線能被劈成16份,，手像是一根繃緊了的彈簧，每一個動作都凝結(jié)了他數(shù)十年的功力,。

齊針,、套針、虛實針……這些傳統(tǒng)技法全部被他運用在一幅幅新作品中,。

“我正在繡的這幅是《白度母》臺屏,，白度母相傳是觀音菩薩的化身?！壁w亦軍告訴記者,，這幅作品對他而言有著特別的意義：“這幅作品里，我將宮廷杭繡與藏族文化中的唐卡藝術(shù)結(jié)合,，因為我覺得唐卡的風(fēng)格特色,、藝術(shù)效果和宮廷杭繡十分相似,。雖然不知道這樣大膽的嘗試最終效果如何，不過現(xiàn)在的半成品我還是非常滿意的,。”

他想過,，單單保存下繡品,，對于傳承刺繡而言是不夠的?！白鑫覀冞@行的老師傅主要是為了養(yǎng)家糊口,，沒有文化，杭繡歷史上留下的資料很少,?！备杏X到杭繡理論的乏力，趙亦軍寫了一本關(guān)于杭繡的書《源自南宋宮廷的杭繡》,，希望能留給后世一些研究的素材,。翻開趙亦軍隨身的一本，他至今仍在校對,，里面布滿了紅筆的圈點勾畫,，幾乎每一頁都夾有剪報或是補充資料。

“干這一行,，不容易的,，清苦又寂寞?！碑?dāng)年30多個一起學(xué)習(xí)宮廷杭繡的同學(xué),，如今只剩他一人獨自堅守。幾十年的歲月,，都被他化在絲線里,，繡作佛莊嚴的面容，繡成菩薩華貴的衣飾,。繡品在他手下日益光彩奪目,，而他卻沉沉老去，青絲成雪,。

談起一直支持自己的妻子,，趙亦軍的眉頭舒展了：“為了讓我專心刺繡，我的夫人包攬了一切家務(wù),。有她陪著我,，這一路也不覺辛苦?！?/p>

半生覓知音,，至美傳杭城

歲月帶給他的,，還有另一份擔(dān)憂：他的這一輩子已然獻給了宮廷杭繡，然而在他之后,，該由誰來接替他,，去探索這條古老的路途？他一直在找尋傳人,，希望將自己所知傾囊相授,。刺繡之余，他在社區(qū)為刺繡愛好者開班,，在一些大學(xué)授課,。只是學(xué)生易有，徒弟難收,。

作為過來人,，他也深知傳承的辛苦：“宮廷杭繡門檻高、工藝繁瑣,，現(xiàn)在的年輕人,，有幾個能熬得住幾年甚至幾十年的無名？”

他甚至感慨：“就算年輕人不愿再去從事這項手工藝,，我也已經(jīng)將宮廷杭繡的各種針法保存在我的作品里,，我已問心無愧?！?/p>

可喜的是,，如今已有年輕一代拜師趙亦軍，希望學(xué)習(xí)宮廷杭繡的技藝,。

“我現(xiàn)在有一個小徒弟,，這個小姑娘心比較靜，有精益求精的想法,，從不馬虎,。她上門來找我學(xué)習(xí)，我手把手教她,，再給她布置一些作業(yè),。雖然她學(xué)的是服裝設(shè)計，以后可能不會和我一樣繡這些傳統(tǒng)的東西,，但是我對她的這份求學(xué)之心很滿意,。”趙亦軍贊賞的這位小姑娘,，正是就讀于浙江理工大學(xué)科藝學(xué)院的何雨涵,。

“我從小就對刺繡很感興趣，在看到趙老師的作品之后深受震撼，想著如果可以和趙老師學(xué)習(xí)杭繡就好了,。后來有幸結(jié)識趙老師,，我發(fā)現(xiàn)他不僅刺繡技術(shù)高超，更有著正直的人品,?！焙斡旰嬖V記者。在她的心中,，不求表面的浮華,、將這一針一繡的枯燥工作認認真真堅持一生的趙老師，才是真正值得她敬仰和追尋的大師,。

追隨著這樣的老師，何雨涵也逐漸將“傳承”視為使命：“我認為宮廷杭繡在趙老師之后不會失傳?，F(xiàn)在關(guān)注宮廷杭繡的人越來越多了,，說不定能遇到更多愿意傳承這門技藝的好苗子。而我自己雖然還不具備一個傳承人應(yīng)有的能力和技術(shù)高度,，但是我會努力讓自己達到這個標(biāo)準(zhǔn),，幫助老師將宮廷杭繡傳下去?！?/p>

“外公又在繡花啦,！”午覺醒來，趙亦軍的小外孫趕忙跑進工作室,，不知從何時起,，瞪大眼睛觀察外公刺繡的一舉一動已成他每日的必修課?！摆w老師的小外孫對刺繡很感興趣,，前段時間看到他的小作品還真是繡得有模有樣，說不定以后真的能擔(dān)下傳承的重擔(dān),?！焙斡旰f。

趙亦軍將外孫的幾幅作品裝裱,，掛在了家中墻上,。當(dāng)年，他本想將自己的技藝傳給女兒,，女兒卻認為刺繡太繁瑣,。“這要看緣分,，強求是強求不來的,。”人道是：人生難得一知己,，千古知音最難覓,。傳承古老手藝,，應(yīng)當(dāng)是“愿者上鉤”。他不愿迫使任何人承受這份壓力,，哪怕是自己的家人,。

“我認為杭州宮廷繡是姓杭的，我作為三代杭州人,，想將宮廷繡存下來,，讓小輩們能看到杭州有這么美的東西?！边@是趙亦軍一生的心愿,，也是他從藝56年的使命使然。(趙曄嬌 夏嘉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