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代的山水畫在整個中國繪畫史上占有重要地位。元代美術(shù)的重要成就是文人美術(shù)的崛起與昌盛,。漢族文人在元代統(tǒng)治下大多受冷遇,，又不與朝廷合流,，他們只能寄情于詩書文畫或以書畫自命清高,，因此他們把精力投入到美術(shù)創(chuàng)作中,，以作品來寄托精神,，表現(xiàn)出遁世,、高逸的情調(diào),。在創(chuàng)作中他們重視主觀意趣與自然景物的結(jié)合,，并力求在筆墨風格上尋找最佳的結(jié)合點。“元四家”是這一時期的主流畫派,，倪瓚是四家中個性獨特鮮明的一位,。

倪瓚，字元鎮(zhèn),，號云林,，無錫人?！霸募摇敝?，出生于富貴地主之家，早期過著優(yōu)越生活,，后時局動蕩,，他變賣家產(chǎn)，往來于太湖一帶,，過著隱士生活,。倪瓚曾入全真教，書品,、詩品,、畫品甚至人品都稱得上“清高”，人稱“倪高士”,。倪瓚的山水,，在四家中也是別具一格的。一般都是瘦瘦的樹,，平平的坡,，渺渺的水，絕少畫高山險峻,，用筆以側(cè)峰松秀取勝,，得蒼秀簡跡之趣，在位置經(jīng)營上大多是近景畫茅亭竹樹,，頂端遠山平坡,，中間一大片空白的浩淼湖水。其中《六君子圖》就是其典型代表作之一,。

倪瓚《六君子圖》　圖縱61.9厘米,，橫33.3厘米，紙本,，墨筆,，現(xiàn)藏上海博物館。

《六君子圖》寫江南秋色,， 坡陀上有松,、柏,、樟、楠,、槐,、榆六種樹木， 疏密掩映,， 姿勢挺拔,。圖的上部有遠山地抹。全圖氣象蕭疏,， 近乎荒涼,， 用筆簡潔疏放。此圖后有黃公望題詩云：“遠望云山隔秋水,， 近有古木擁披陀,， 居然相對六君子， 正直特立無偏頗,?！蹦攮懮钣谠笃冢鋾r文人繪畫的創(chuàng)作理念和紙本山水畫的“干筆皴擦”筆墨技法已經(jīng)完善,，而《六君子圖》可謂經(jīng)典之作,。

其構(gòu)圖依然是典型的倪畫“三段式”：一水間隔兩岸，近岸土坡陂陀,，挺立著六株古木,，據(jù)辨析是：松、柏,、樟,、楠、槐,、榆樹,，背后河水茫茫，遙遠的天邊是起伏的山峰,，意境清遠蕭疏,。其時倪瓚的筆墨風格也趨成熟：勾、皴用筆燥而靈動,，山石以其特色的折帶皴勾、皴,，而土坡則兼用披麻皴乃至解索皴,，使土和石的形態(tài)及質(zhì)感更為分明;樹分別以2株和4株聚合，枝干挺拔,，彰顯“正直特立”,，而樹葉則2株以線勾,，4株為點葉，或橫點,，或直點,，或介字點，前濃后淡,，錯落有致,。以干筆在樹身和坡石的結(jié)構(gòu)折轉(zhuǎn)處及暗部略施擦筆，然后以淡墨破染,，濃墨點苔,，達到結(jié)構(gòu)扎實，層次分明的效果,。

《六君子圖》,，該藏品上有倪瓚自題：“盧山甫每見輒求作畫，至正五年四月八日,，泊舟弓河之上,，而山甫篝燈出此紙，苦征余畫,，時已憊甚,，只得勉以應(yīng)之。大癡(黃公望)老師見之必大笑也,。倪瓚,。”知倪瓚此時四十五歲,，而黃公望長他三十二歲,，其時已是七七歲老者。黃公望曾以十年時間為倪瓚畫《江山勝覽圖》淺絳山水卷,，長二丈五尺多,，倪瓚推崇他，尊稱“老師”,，可知兩人相交之深,。后黃公望果見此圖，并欣然題詩圖上：“遠望云山隔秋水,，近看古木擁坡陁,。居然相對六君子，正直特立無偏頗,。大癡贊云林畫,。”此圖之名“六君子”,，應(yīng)該就是從這首詩中來,。

倪瓚以樹喻君子,，表達了作者對君子“正直特立”高風的崇尚。這正是宋元以來文人繪畫借物寓志的一大特色,。倪瓚好畫墨竹,，有人指責他畫的竹似麻，似蘆,，他自解：“余之竹聊寫胸中逸氣耳,，豈復(fù)較其似與非?”在《答張藻仲書》中更是明確地闡述：“仆之所謂畫者，不過逸筆草草,，不求形似,，聊以自娛耳?！边@無異宣告了文人繪畫的宗旨：一方面,，文人將詩情畫意融入畫中，使繪畫不再是現(xiàn)實的簡單再現(xiàn),，而是寄托了人們希望的理想世界;而另一方面,，文人又將繪畫劃定為僅供個人娛樂的筆墨游戲。以枯而見潤的簡練筆墨,，營造了湖光山色荒涼空寂的意境：近則秋樹稀疏蕭瑟,，遠則山巒綿延橫亙，其水面空闊冷清,，畫上有多人題詩,。

倪瓚題款

【倪瓚自題原文】

廬山甫每見輒求作畫。至正五年四月八日,，泊舟弓河之上,，而山甫篝燈出此紙苦征畫。時已憊甚,，只得勉以應(yīng)之,。大癡老師見之必大笑也。

【參考譯文】

廬山甫每次一見到我,，就請我為他作畫,。至正五年的四月八日，我正在弓河之上行船,，廬山甫竟然打著燈籠,，拿出這張紙，向我苦苦求畫,。當時我已經(jīng)很犯困,，只得勉強答應(yīng)了他。大癡老師看到這幅畫,，一定會大笑的,。

【簡析】

細品倪瓚題款，覺趣味盎然,。

倪瓚說廬山甫“每見輒求作畫”,，還“篝燈出此紙苦征”，似抱怨廬山甫這家伙死皮賴臉,，實老友間的戲謔,。同時，我們可以想見,，倪瓚平日里定是如閑云野鶴,，似不系之舟，故即便朋友也難以捕捉其行蹤;我們也可以感知,，倪迂作畫,，通常“聊以自娛”而已,，絕少應(yīng)承他人之請,。我們應(yīng)該感謝廬山甫“篝燈苦征”的涎皮，否則,，哪有《六君子圖》傳世?

從后兩句可推想,，當時在交談中，廬山甫或許提到了會把這幅畫拿給黃公望看,。這印證了黃公望,、倪瓚兩人相交甚深，有師生之誼的畫史佳話,。黃公望長倪瓚32歲,。據(jù)說黃公望曾用10年時間為倪瓚畫《江山勝覽圖》淺絳山水卷，長2丈5尺,，故倪瓚推崇之至,，尊以為師。

倪瓚說“大癡老師見之必大笑”,，是謙遜語——大癡老師所笑者,，是我瞌睡時表現(xiàn)出的拙劣畫技;但也是戲謔語——大癡老師所笑者，是我的窘態(tài),，我正困倦欲睡時,，被人強拉起來，伸著懶腰,，打著呵欠,，勉強作畫，實在很窘,。無論謙遜還是戲謔,，都折射出濃厚的師生之誼,。

【黃公望題詩原文】

遠望云山隔秋水，近看古木擁坡陁,。

居然相對六君子,，正直特立無偏頗。

——大癡贊云林畫,。

【簡析】

黃公望的這首題詩,，與倪瓚的自題形成呼應(yīng)，有力地證明了一段畫史佳話：黃公望,、倪瓚兩人相交甚深,，有師生之誼。

自然,，看到此畫,，大癡非但沒有“大笑”，反而是“贊”,。贊此畫構(gòu)思合度——近遠互襯,，賓主得宜，云山,、秋水,、古木相映。更贊此畫借樹喻人,，手法高妙,，意趣高遠——這六株在碧水寒江邊、在秋意蕭索中而能安然自得,、正直特立的嘉樹,，是元代正人君子們精神品格的寫照，彰顯著正直,、高潔,、傲岸、堅忍的人格力量,。

“居然相對六君子”一句最值玩味,。倪迂畫作，嘉樹常是主角,。這些樹,，雖蕭疏，但矍鑠;雖近乎干枯,，但仍不失潤澤;雖形銷骨立,，但韌性十足——確乎能安然自適。這些樹，雖不成林,，但絕不孤單,。六樹相對,，猶如六位志趣相投的君子,，相互勉勵，聚合出一股強大的精神力量。

大癡此詩,，本是對倪瓚此畫的解讀，但它引領(lǐng)了人們對此畫的深入理解,，它使此畫獲 “六君子圖”之名,，它促成了《六君子圖》的千古流芳。所以說它是對此畫的進一步創(chuàng)作,，亦未嘗不可,。董其昌稱此畫是倪迂與大癡的“俱所創(chuàng)建”，良有以也,。

董其昌題跋

【董其昌題跋原文】

云林畫雖寂寥小景,，自有煙霞之色，非畫家者流縱橫俗狀也,。此幅有子久詩,，又倪迂稱子久為師，俱所創(chuàng)建,，真可寶也,。壬寅重九后二日觀。

【參考譯文】

倪云林的畫作,，即使是寂寥小景,，也自然而然地有神仙風姿，不同于一般畫匠們的作品中要么縱要么橫的俗氣樣子,。這幅畫,，有黃子久的題詩，倪迂又在題款中稱黃子久為師,，可看作黃倪二人一同創(chuàng)作的,，真是件寶物啊。壬寅年重陽后二日觀賞,。董其昌,。

【簡析】

因董其昌是繪畫鑒賞和繪畫史研究方面的超級大師，這段文字常被引用,。但當今有些人在引用本段話時犯低級錯誤,。如，不識繁體字，將“雲(yún)林”當“雪林”,，生生把倪瓚的字給改了;句讀錯誤,，將定語“寂寥”與其中心詞“小景”斷開，成了“云林畫雖寂寥,，小景自有煙霞之色”,，語義結(jié)構(gòu)被破壞，句意不通,。當然,，之所以出現(xiàn)句讀錯誤，也與文言基礎(chǔ)知識太差,，不懂“雖”在文言中常表讓步有關(guān),。

“云林畫雖寂寥小景，自有煙霞之色”之說極富見地,。倪迂畫作,，確多寂寥小景，如《六君子圖》,、《秋亭嘉樹圖》,、《幽澗寒松圖》、《容膝齋圖》,、《琪樹秋風圖》等,，莫不是繪古木數(shù)株，樹干清瘦,，枝葉蕭疏,，顯出鮮明的蕭瑟寂寥的特征。但這些古木,，又都能居然而立,，仙風道骨，不賴人間水土,，自有自得之容,、逸放之姿，千萬年來靜穆挺立于天地間,。它們是倪瓚所追求的理想人格的寫照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