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軾《黃州寒食帖》黃庭堅《花氣熏人帖》

　　楊加深

　　書法是在實用漢字基礎(chǔ)上逐漸發(fā)展起來的一門藝術(shù),，雖曰書畫同源,，但不同之處在于：從源頭上講,，繪畫是以現(xiàn)實中存在的原型為依據(jù)具象地表現(xiàn)出來的,；漢字或書法則不一定，如果說有些字也是像繪畫一樣依據(jù)實物表現(xiàn)的,，那也只是抽象的表現(xiàn),，而已經(jīng)遠非實物本來的樣子了。尤其當書法藝術(shù)發(fā)展到用純抽象的線條作為藝術(shù)表現(xiàn)手段時,，人們對書法的描述,，就不得不更多地依靠比喻，而且即使是比喻,，也仍有一些讓人不知所云，這正如古人所謂的“羚羊掛角,，無跡可求”,。

　　正是由于這個原因，比起繪畫來,，古人更多地使用比喻來描述書法,，縱觀歷代論書之句，比喻可謂比比皆是,。當然其中有些比喻過分玄奧,，竟然連北宋的職業(yè)書法家米芾也感覺一頭霧水，難怪他在《海岳名言》中發(fā)牢騷說：“歷觀前賢論書,，征引迂遠,，比況奇巧，如龍?zhí)扉T，虎臥鳳閣,，是何等語,？或遣辭求工，去法逾遠,，無益學(xué)者,。故吾所論，要在入人,，不為溢辭,。”

　　古人的書法比喻中，有褒揚的,，有貶斥的,。其中，貶低的形式也多種多樣,。有一本正經(jīng)的,，這是真正地貶低；也有調(diào)侃式的,，亦真亦幻,，其中的真意就要我們自己來取舍了。此類書法比喻中,，給人留下印象最深的,，應(yīng)該是北宋年間發(fā)生在蘇軾和黃庭堅之間的一則玩笑。宋曾敏行《獨醒雜志》卷三中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：

　　東坡曰：“魯直(黃庭堅字)近字雖清勁,，而筆勢有時太瘦,，幾如樹梢掛蛇。”山谷曰：“公之字固不敢輕論,，然間覺褊淺,，亦甚似石壓蛤蟆。”二公大笑,，以為深中其病,。

　　大致意思是說，蘇軾對黃庭堅說：“庭堅啊,，你近來寫的字雖然清勁,，但有時寫得太瘦，簡直就像掛在樹梢上的蛇,。”黃庭堅說：“蘇老師的字我當然不敢妄加評說,，但有時也覺得肥扁，很像是被壓在石頭底下的蛤蟆,。”二人相對大笑,，認為對方說中了自己的缺點,。

　　不可否認，蘇東坡和黃庭堅,，既是北宋的書法大家,，也是整個中國書法史上的重量級人物，毫無疑問,，他們的書法都達到了開宗立派的高度,。但開宗立派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把雙刃劍。一方面,，要具備有別于前人的面貌與風(fēng)格,，即自己獨到的特點，這是開宗立派的一個標志性條件,；另一方面,，在具備了自身特點也就意味著突出自己特色的同時，很有可能又暴露出新的毛病,。蘇,、黃二人均是如此。蘇東坡書法的最大特點是肥扁樸拙,，明代人項穆夸大蘇字的丑,，說其書法“似肥艷美婢，抬作夫人,，舉止邪陋而大足,，當令掩口”。黃庭堅書法與蘇軾截然不同,，而是筆畫瘦長且多波折,。所以用“石壓蛤蟆”和“樹梢掛蛇”來比喻蘇黃二人的書法，著實是再生動形象不過了,。

　　我們再分析一下蘇,、黃二人受到對方調(diào)侃后的反應(yīng)。“二公大笑,，以為深中其病,。”也就是說，蘇,、黃二人沒有惱怒，沒有不快,，也沒有尷尬,，而是開懷大笑，認為對方深深說中了自己的書法弊病,。從某種意義上說,，這也能反映一種大家風(fēng)度,。或許有人說,，這有什么,，玩笑嘛！我要說的是,，在現(xiàn)實中,，能做到蘇、黃般大度的恐怕不多,。一般說來,，書法家叫人看自己的作品，最希望聽到的往往是贊賞,，而不是他們口頭上所謂的請賜教,、請指正等。所以,，當別人哪怕是晚輩請我們指點其書法時,，除非是特別熟悉又真誠的人，我們一般都會考慮對方的面子與心理承受能力,。我聽說過這樣一個笑話,，說有一位練字才幾天的人拿著自己的作品向一位書法家請教，書法家看透了他的意圖,，心想,，如果我說他好，就有悖于自己的良心,；如果說他不好,，就可能很尷尬。于是就說,，你的字寫得真黑?。∵@很像是魯迅《立論》中描寫的那段給他人兒子過滿月,，既不想說謊又不想遭打的經(jīng)典臺詞,。

　　學(xué)好書法，除自身的天分與努力外,，還要真誠地與同行交流,，向大家請教，虛心傾聽人家的看法,，這樣才有可能長進快,。蘇、黃二人在輩分上有長幼之別,，黃為蘇門四學(xué)士之一,，年齡上相差8歲,，這種亦師亦友之間的坦誠戲謔，不但沒有遭到后人的詬病,，反而成了千古美談,，蘇、黃胸襟之坦蕩,、待人之真誠與大家之風(fēng)范,，是很值得我們這些書法人深思的。

　　(本文作者為山東大學(xué)歷史文化學(xué)院教授,、副院長,，系中國書法家協(xié)會會員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