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
壬寅春,，柳如煙花如霧之時，迎來了李曉柱《又見桃花》個人畫展,，斯時恰有斯事,，天耶人耶？名為《又見桃花》，緣于十年前那一次畫展《桃花度》,?！短一ǘ取烦闪恕队忠娞一ā返膮⒄眨队忠娞一ā穭t成了《桃花度》的回護與生發(fā),。

當年的《桃花度》已然給人以強烈的印象,，因為深刻。那次畫展,，李曉柱在做著思想家,、社會學家甚至是政治家做的事，知其不可而為之,，他竟然完成了,，且完成得好。除了繪畫本身的語言之外,，同時兼具思想的深度和針砭人心的力量,。當時有好多評論家予以肯定，包括我這個外行見了也是深感震撼,，我差點就說他是畫壇上的魯迅了,。

對于李曉柱來說，有《桃花度》是必然,，因為他能超越：他之前獲過諸多獎，但這些獎沒有成為包袱,，而是墊在腳下當了臺階,。《桃花度》是一次質(zhì)的飛躍,，“大人虎變,，其文炳也”。有了《桃花度》,，李曉柱才是李曉柱,，其觀照力、思辨力,、想象力,，較之前有了大的跨越?？ǚ蚩ㄐ≌f《變形記》里,，格里高爾早晨醒來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變成了甲殼蟲，荒誕吧,？但是,，正是當他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是甲殼蟲時，他才真的具有了人的覺性，因為甲殼蟲從來不知道自己是甲殼蟲,。同理,，《桃花度》里的桃花已經(jīng)不再是桃花，人也不再是人,，物也不再是物,，一切皆成隱喻，能有隱喻,，在于能發(fā)現(xiàn),。發(fā)現(xiàn)對于畫家來說真的難能，難能而能,，此即《桃花度》的好,。

如果沒有《又見桃花》，《桃花度》永遠是今日花,，有了《又見桃花》,，《桃花度》即成昨日花。

歡喜桃花之二-125×125cm-2022年-李曉柱

二

《又見桃花》讓我欣喜,，我讀了再讀,，想了又想。桃花依然是桃花,，人依然是人,，境依然是境，載體沒變,，但內(nèi)涵大異,。在《桃花度》中，桃花成物欲之因,，是被爭奪,、摧殘的對象，因而處處狼藉,；人被欲望所驅(qū)使,，因而焦灼、糾結(jié),、掙扎,、空洞、無聊,、絕望,；物體及環(huán)境，或成滋生私欲之場,，或成湮滅人心之地,，畫的整體氣息是壓抑的,、昏暗的，甚至是窒息的,。我知道作者用意,，不如此不能喚醒人之良知，不如此不能使人生遷善之想,，哀其不幸,，怒其不爭，恨其不省,，悲其不悟,，可見作者救世之心切?！队忠娞一ā分胁贿@樣了,，桃花重歸靜謐，顏色只有一抹,，卻讓人感覺到亮麗與深沉,，也有艷的，卻艷而不妖,。所有的桃花上拔,，呈干云之勢，這些桃花,，其基因是桃花源的嗎,？應(yīng)該是，但已蛻化為不是桃花的桃花,，已經(jīng)不在欲界,，可栽在天界瑤池或西方極樂世界，即便不是桃花,，而是蘆葦或者其它的什么，也祥和安穩(wěn),，充滿生機,。用作者本人的話說，則是希望畫面單純且具禪境,，可以安頓人心,，撫慰傷痛。

畫面主角仍然是人,。在原來,，作者是旁觀者，在局外,；雖在局外,，其內(nèi)心卻緊張,、焦慮甚或恐懼。我曾說他的《桃花度》好比佛說《地藏經(jīng)》,，借地獄之恐怖而警戒人心,，使斷惡生善?！队忠娞一ā穭t顯莊嚴相,，人還是

《桃花度》里的那些人嗎？是的,，只是他們沒有在《桃花度》里現(xiàn)身而已,，不是他們不在，只是那時作者視而不見,。此次畫中人,，分“色相”和“虛相”等，這些人高大,，有的高大到頂天立地,，如有人用高竿量佛陀身，那是丈六了又丈六,，到底無見頂相,。他們或站，或行,，或舞,，形態(tài)各異，身上衣服也是各具風姿,，雖具象卻不食人間煙火,。他們與桃花一起呈現(xiàn)出的樣態(tài)，說是人間又非人間,，說是人又若仙,，三千大千容于一紙，造成“天地靈境”,。之所以能如此者,，在于這些在《桃花度》里的種種奴，現(xiàn)在幡然做了主人,，心態(tài)是裕如的,，身態(tài)是自如的，光明,、向上,、灑脫、自在,，無失無得,，心無掛礙,。人非男非女，亦男亦女,，如菩薩的隨機化現(xiàn),，意在借人之形而說人之性，因而若即若離,，非是而是,。作者不再是旁觀者，他已經(jīng)融入畫面中,，與畫中人一起成為主人,，共享桃花之“天妙”。作者的心不再緊張,，更無恐懼,，而是放松，只有放松的心才能夠觀照,，才能對現(xiàn)實有著本質(zhì)體驗,。

天妙之一-125×125cm-2021年-李曉柱

在《桃花度》里，李曉柱所以外在,，因為他要救世,。救世不好嗎？好,，但要看效果,。

藝術(shù)家與政治家及醫(yī)生不一樣，政治家一紙政令,，可惠濟無數(shù)人,，醫(yī)生一副好藥，能活人命,。政治家和醫(yī)生救的是身,，藝術(shù)家救的是心，心靠感染,，靠化導,，化導之功何在？是先要度了自己才有可能,。藝術(shù)家是靠心靈來影響心靈，是靠畫面上傳導出來的氣息來攝受人心,，氣息何來,？乃作者心光所致，而惟明凈,、寧靜,、莊嚴才能發(fā)光,，有光在，陰影何存,？試想,，齷齪卻要人干凈、散亂卻要人莊嚴,，怎么可能有效,？

藝術(shù)家救心，其事莊嚴高貴與菩薩同等,。救心與救人有本質(zhì)不同,，方式相反，陶淵明棄官而去,，躲在家里寫詩,，且自造一個桃花源神話，恰是他的這些到現(xiàn)在還能度人,。石曼卿謫海州,，讓人拾桃核數(shù)斛，用彈弓射入荒山,，不幾年,，桃花遍山谷，只此一用心,，千年之后的我們還能見識何謂“倚天照?；o數(shù)”。藝術(shù)家要的是一,，有了一便有了一切,，這個一，是自己,，政令,、醫(yī)術(shù)救當世，藝術(shù)救永世,。歷數(shù)古代畫家從顧愷之到石濤,、八大，群星燦燦,，到現(xiàn)在其光燭耀,，他們是一時一人，而效果卻跨越時空,。

看得破,，才能放得下，見諸相非相,，方能見得如來法身,。原來與桃花是二,，現(xiàn)在與桃花為一；原來度人,，現(xiàn)在自

度,；原來破壞，現(xiàn)在建設(shè),；原來外散,，現(xiàn)在內(nèi)斂；我不知李曉柱超拔之智何來,，但羨他自我超越的功夫以及能迅疾化為畫作的能力,。《又見桃花》之畫作,，昂揚,、挺拔、光明,、從容,，能化人，能感人,，不度人而人知有度,，程度如何，在于李曉柱內(nèi)在的純凈度,。

歡喜桃花之一-125×125cm-2022年-李曉柱

三

藝術(shù)家是什么,？藝術(shù)家是一種不斷超越的狀態(tài)，沒有一刻不在超越中,，不然不是藝術(shù)家,。因為藝術(shù)不能有因襲，實在說,，這很難,，人惑惑于此，人死死于此,。我一直羨慕李曉柱的創(chuàng)作狀態(tài),，驚異于他揪著自己的頭發(fā)也能上天?？v觀李曉柱的繪畫歷程,，不是某一張畫好，不是某一階段的畫好,，他的畫好是好在狀態(tài)上,，他的畫可及，他的狀態(tài)不容易達到，他是每天活在奇跡里的狀態(tài),，不重復，不壓抑,，不疑惑,，不懷疑，放松,，放松到不知道是放松,，沒有什么是包袱，沒有什么是羈絆,，“神無方而易無體”那樣,，隨緣、隨處,、隨時,、隨勢但不隨眾，不隨波逐流,，該變的變,，不該變的不變。惟不該變的不變,，該變的才能變,。變有遵循，有遵循才是變,，不然只是亂,。他遵循的是內(nèi)心的恬淡與灑脫，良知泰然,，有良知方有良能,，純度越高，能量越大,，此即高質(zhì)量轉(zhuǎn)化為高能量,。

繪畫，在李曉柱那里,，似乎沒有技法,，法在低處是技巧，到了高度直接就是心靈,，而心靈不假思維,，一思維便落二落三失了第一義。一切都在流淌,，沒有理由,，沒有安排，行在當行，止在當止,，無對無錯,，對了加一筆還是對，錯了再錯一筆反而對了,，一切恰好,，好到無可言說，這才是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的本該,。如果不是這樣,，那就很費勁，費勁不說,，惱人不算,，關(guān)鍵是無功。到這時,，你才知趙州禪師說的：“我是法王,，為法自在”是個啥境界，繪畫不是禪,，但通禪,，在中國，繪畫無禪意,，失之半矣,。禪即不度人，而只是自覺而覺他,，告訴你,，我在我這里，你只能在你那里,，沒有誰能替得了誰,。

天妙之二-125×125cm-2021-李曉柱

我聽李曉柱講他畫《又見桃花》，他說：“畫的過程不是我畫,，我只是靈性的搬運工,。”不是我畫,，恰是我畫,，靈性不須搬運，能搬運者即非靈性,，之所以他這樣說,，是因為難以形容，開口便錯,，他是在用方便說強說這不可說,。但我知道他那狀態(tài)，得心應(yīng)手，通身手眼那樣,，畫不知手,，手不知心，雖不知,，卻比知還知,。到這時，作者只管享受,，天安排，自是心安排,，心安排,，自是不安排，不安排,，好過安排,。人在安閑中，人在驚喜中,，人在當上帝,，無心造物而物自生，此時狀態(tài),，且是“具足凡夫法,，凡夫不知；具足圣人法,，圣人不會”,。不只我這樣說，啟功讀顏真卿,，寫詩道：“請看造極登峰處,，紙上神行手不知?！辈恢唤袢苏f,，古人更說，明代沈灝云：“了事漢意到筆到,，漬墨掃紙,，便是拈花擊竹?！彼未溦f李公麟：“伯時于畫,，天得也。嘗以筆墨為游戲,，不立寸度,，放情蕩意，遇物則畫，初不計其妍媸得失,，至其成功,，則無毫發(fā)遺恨，此殆進技于道而天機自張者耶,？”所謂天機如是,，天機與心機是一機，天不動才顯天機,，心不動才露心機,，“嗜欲深者天機淺”，不是天機淺,，是心機與天機連不上頻道,，只道是天機淺，不知是自己淺,。

《又見桃花》中,，主調(diào)是灰，但灰而不晦,，其中有光在,，灰色中無數(shù)層次，無數(shù)變化,，是怎么弄上去的,？換個人，是否會一塌糊涂,？此即所謂神操作吧,？說神已經(jīng)不對，而應(yīng)該是“自性能生萬法”,，還有桃花顏色,，有卻似無，無卻恰恰更顯絢意,，此相反相成之功,，并非人人會。

幻境桃花組畫（一至六）-245×63cm×6-2022年-李曉柱

四

李曉柱的繪畫狀態(tài),，通過《桃花度》和《又見桃花》而能領(lǐng)略,，由昨日花到今日花再到明日花以及未來花，鑒往知來,，也應(yīng)該狀其大概,。藝無止境，那么永遠在路上嗎,？可能是,，可能不是,。說是，不過是用線形的道路來比喻,；說不是,，是說自性本圓滿，有詩卻無遠方,，到現(xiàn)在狀態(tài),，該不是向外馳求，而該是從遠處一點點回歸到自心,。也無須任何做作,，只是內(nèi)在清理，放下,、放下,，連放下也放下，自心好到哪兒,，畫就好的哪兒，不用求取繪畫的高度,，而只需獲得內(nèi)心的純度,，明代莫是龍所言：“畫之道，所謂以宇宙在乎手者,，眼前無非生機,。”心存天機,，畫有生機,，自然如是，除此哪里還有事,！

李曉柱為什么總在桃花上用心,，因為桃花是妙花，通著中華文化的溫良敦厚,。即便不是妙花,，到了李曉柱筆下也成妙花，妙花無盡,，畫亦無盡,。今日花，今日看,；明日花,，明日見。明日花何境,？我不知道,，作者知道嗎,？作者亦知亦不知，說知是因為一樹之花雖有前后,，其性不變,，萬殊宗一本；說不知,，是因為一切一切均是因緣所生,，那時心，那時境,，那時態(tài),，定然是那時花，到那時,，作者將是何貌,，作品當成何等，我以殷切之心期待著,。

2022年2月20日于花開堂

李曉柱：1964年生,，河北任丘人。中國國家畫院人物畫所所長,，專職畫家,，研究員，國家一級美術(shù)師,，中國藝術(shù)研究院美術(shù)創(chuàng)作院研究員,，榮寶齋畫院教授。中國畫作品十一幅分別入選第七,、八,、九、十,、十一,、十二、十三屆全國美展,，其中《歡樂的果園》入選第八屆全國美展優(yōu)秀作品展,；《邊陲白楊》獲第九屆全國美展銅獎。作品多次參加各類學術(shù)邀請展,，出版多部畫集,。

責任編輯：楊文軍

文章來源：《畫界》2022年5月第三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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