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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元化的三重精神底色
2020年是錢鍾書先生誕辰110周年,也是王元化先生百年誕辰,,學界素有“北錢南王”之稱,,王水照《錢鍾書的學術人生》與吳琦幸《王元化傳》適時出版,亦為一時雅事,。兩書均為后輩追懷先師,,王為錢先生私淑弟子,吳為王先生入室弟子,,早前曾出版《王元化談話錄》《王元化晚年談話錄》等,,已為傳記撰寫做了前期準備,。去年推出40余萬字《王元化傳》,全景展現(xiàn)王元化的人生軌跡,、人格特質,、治學風格、處世心態(tài),,聚焦于作為文藝理論家與思想家的王先生求索,、反思、否定,、超越的艱難心路歷程,,特別是披露一些獨家材料,又以史家的謹嚴考訂過往的以訛傳訛,,相比此前出版過的《王元化畫傳》《王元化別傳》等,,該書呈現(xiàn)出后出轉精,更為全面,、客觀,、公正的特點。
讀罷《王元化傳》,,掩書而嘆,,臨風遙想。王先生學問既廣且深,,自非后學能登堂奧,,探細微,現(xiàn)僅就王先生的精神底色略陳己見,。所謂底色,,特指個體從出生到青少年時期,由本我到自我,、超我過渡的精神烙印,。而貫穿王先生跌宕起伏的人生,決定其由左翼青年升華為深邃思想家的獨特人生軌跡的,,可以溯源到童年時期的三重底色:楚人血統(tǒng),、教會家庭、清園情結,。
楚人血統(tǒng)
傳承屈原的孤往精神
王元化先生祖籍湖北江陵,,出生在武昌,晚年王元化多次說到血管里繼承了楚人傳統(tǒng):脾氣暴烈,、性格倔強,。他常講:“我是湖北人,性格中有楚蠻之氣,。王先生曾隨汪公嚴習《離騷》,,又以《文心雕龍》研究名聞學界,。劉勰曾列出后世學屈騷的四類人:“才高者菀其鴻裁,中巧者獵其艷辭,,吟諷者銜其山川,,童蒙者拾其香草”,在魯迅看來:“皆著意外形,,不涉內質,,孤偉自死,社會依然,,四語之中,,函深哀焉?!蓖跄槌鲷斞冈u價,,引為同道,意在批判俗世僅將文學視為炫才耀技,、吟風弄月之具,不能,、不敢學屈子精神實質,。嚴格地說,屈,、宋固然分道揚鑣,,漢代賈誼卻有屈子風神,后世追摹屈子者也代不乏人,。王先生亦曾以屈原譽顧準“靈均將逝,,腦海波起……茫洋在前,顧忌皆去”,,他本人又何嘗不是傳承屈子精神的代表,?也許是“日用而不知”,即前所言集體無意識,,現(xiàn)略為申說——
王先生一輩子惡紫奪朱,、惡鄭聲亂雅樂與屈原喜善鳥香草、惡怨禽臭物一脈相承,。他一生愛雅如命,、嫉俗如仇,他心儀十九世紀文學,,自稱十九世紀之子,,尤其服膺于羅曼·羅蘭的《約翰·克利斯朵夫》,書中主人公熱情豪放,、倔強不屈,,不向命運低頭,、不向惡劣環(huán)境妥協(xié),分明就是屈子的異國知音,。文學應指明向上一路,,引人思考,展現(xiàn)崇高的精神力量,,這是王一生秉持的理念,。他對于張愛玲與錢鍾書小說的批評正立足于此。晚年王先生更是對古老文明的衰落與人文精神的式微憂心忡忡,。他并非反對大眾文化本身,,卻擔憂其藝術品位與精神向度:“藝術不能在古與今、中與外,、新與舊之間作出高下之分,,而只有崇高與渺小、優(yōu)美與卑陋,、雋永與平庸的區(qū)別”,,“一個以時尚為主導的社會文化中,是沒有真正有深度的精神生活可言的”,。
楚人血統(tǒng)還賦予王先生孤往精神,。孤往精神,是大儒熊十力揭示的治學門徑,。魯迅有詩:“一枝清采妥湘靈,,九畹貞風慰獨醒”,蕭艾遍地,,標準混亂,,眾口囂囂,醒者彷徨無依,。但真正的學術研究,,須高視闊步,勇敢地走窄門,,依自不依他,,遵從內心指引,不以多數(shù)人的評判與裁斷為意,。王先生晚年主編《學術集林》,,本可拉山頭,搞派系,,但他不屑于此,;90年代他的“中道”和反思,也引來一些議論,被外人誤解為“轉向”,、被劃入國學派,、保守主義等等。對此他感到氣憤,,鄭重聲明:“現(xiàn)在學術界也有拉幫結派之風,,但我不參加互助組,也不參加合作社,,準備單干到底,。”
教會家庭
反思理性的局限性
王元化出生的家庭深受西方教會教育影響:父親王芳荃少時家貧,,得教會資助,,為上海圣約翰大學首屆畢業(yè)生,后赴美留學獲芝加哥大學碩士學位,;母親桂月華曾在上海圣瑪麗學校就讀,,外祖父則為一名傳教士,曾為沙市圣公會第一任會長,。王元化出生即受洗,,成長于基督教及中國士大夫傳統(tǒng)教育的家族氛圍之中,雖然王元化從少年時代受到左翼思潮影響,,參加革命之后,,就拋棄了基督教信仰,但其人格,、學術,、思想難免受其影響,。
吳琦幸曾問王先生從基督教家庭到入黨是不是信仰的根本轉變,,王元化作了肯定的回答,隨后又說:“但基督教給我的影響是很大的,。至少給了我們的好處是人應該謙虛,,人不可以和神一樣……”
青紫榮身肥家,為世俗所尚,,以夸市井小兒,,錢鍾書與王元化都曾位列高官,兩人雖無意為官而命運陰差陽錯,。錢冷眼觀世,,埋首書齋,不以俗務為念,,刻意保持文化遺民身份,,他不需世俗榮譽的加冕,故而只掛名不問事,屆滿身退,,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,。王先生肝腸似火,以救國救民為念,,但權力一旦出界,,政統(tǒng)凌駕道統(tǒng),也寧可棄高位,,只以聚徒講學為樂,,這未嘗不是基督教“上帝的歸上帝,愷撒的歸愷撒”的反映,。
私意以為,,王先生的三次反思也與基督教家庭背景有關。王晚年著述,,偏愛用“思”與“反思”二詞,。誠如林同奇所言,反思對于他而言,,不僅是一種思考方式,,還是一種生活的方式。這種方式未必不是痛苦的,,因為反思的對象,,不是別人,正是曾經自以為是的自己,。王先生可能借鑒了古代為己之學的精神傳統(tǒng),,他反思的心理基石更可能源自他一再引用的莎士比亞:“上帝創(chuàng)人,為何要他先有了缺點,,才成為人”,,因為人不完美,對外既不必有偶像崇拜,,對內則要不斷反思,、修補與完善自身。他后來一直為當年違心地寫過批判胡風的文章而不安,,這與晚年托爾斯泰的懺悔極為相似,,而他同時代的學人,有的人選擇拒不反思,,把問題推到外因上,,或是三緘其口,仿佛什么不曾發(fā)生過,。
外界通常以為,,王的第三次反思主要集中在意圖倫理、功利主義、激進情緒,、庸俗進化論四大目標上,。垂暮之年王先生明言第三次反思的核心并非四大目標,而是尚未完成的有關認識論的基本觀點,。在他看來,,人有局限,不是萬能的,,對于認識世界不能過于自信,,須懷有一種敬畏之心和懷疑之心。他早年受到黑格爾思想影響甚巨,,堅信人的理性可以達到全知全能,。人們按照理性的指引,可以打碎舊世界,,建立一個理想的新世界,。而二十世紀的人類和中國的悲劇,在在說明理性同樣造成了諸多罪惡,。他于是忍受著刮骨療毒般的痛苦,,清理黑格爾思想中絕對主義和獨斷論。
清園情結
大學問背后有深邃關懷
幼時成長的清園,,構成了王元化一生的第三重精神底色,。吳著詳細考訂了王父王芳荃及清華諸賢的具體居住地的說法。晚年王先生對清園有一種特殊的眷戀,,足以證明清園在王先生精神坐標中的重要地位,。許紀霖說,“和王先生精神源頭聯(lián)系在一起的是梁啟超,、王國維和陳寅恪”,,王并非清華弟子而是清華子弟,他認同清華,,不是校友對母校的崇拜,,而在耳濡目染的純正學統(tǒng),,那是經由王國維所實踐又由陳寅恪所提倡的“獨立之精神,、自由之思想”。陳氏為王國維紀念碑所寫碑文,,1990年代王先生常常反復吟誦,,并在演講中奮力鼓吹,文章中反復引用,,可見他念念不忘的,,就是清華精神。他努力捍衛(wèi)這種精神,他所擔擾的,,也恰是清華諸賢所開創(chuàng)的學統(tǒng)被有意或無意地毀棄,。章太炎論清學衰敗時指出,“其故實乃學者心術已不正,,專門以刺探貴人意志為應對之資,,風氣敗壞,學術自亦凋零”,,可謂一語中的,。民國最重要的文明成果之一,即在于,,隨著現(xiàn)代學術獨立潮流與客觀主義原則的建立,,人文社會科學逐漸擺脫非學術因素干擾,成為獨立自主的學問,,向著專業(yè)化,、學院化與獨立化方面良性發(fā)展。陳寅恪晚年所堅持的,,王元化通過對陳的闡揚所倡導并踐行的,,也在于此。
一些學者沒能深入歷史現(xiàn)場與王先生的心理世界,,斷言“有思想的學術與有學術的思想”是正確的廢話,,顯然低估了王的格局、眼界與胸襟,。王晚年最憂慮的,、談得最多的問題之一是思想與學術的分離。八十年代各路人馬放言義理,,高談闊論,,“尊德性”壓倒“道問學”,其弊在空疏,,甚至游談無根,;九十年代形勢丕變,“道問學”壓倒“尊德性”,,以考據代義理,,以文獻主義掩飾思想的貧乏,將學問變成工匠般的雕蟲小技,。睹此二十年的巨大搖擺,,王先生將目光返歸清園,他推崇陳氏,,“陳寅恪我是真佩服,,不要以為他是一個冬烘先生,,這個人很有歷史眼光的”,一般人以為陳氏只是一個考據家,,史料占有豐富,,繁瑣冗長,不成體系,,王先生認為陳氏的獨家本領在于,,于錯綜的歷史現(xiàn)象中,探索主要環(huán)節(jié),,掌握史事演變,,于小事見大局。這種尺幅千里的功夫,,實為其史學的最高境界,,其大學問背后有穿破時代的深邃關懷,堪稱“有思想的學術與有學術的思想”之典范,。
對于王先生豐富的一生,,用三個向度概括,難免有簡單化與標簽化之嫌,,掛一而漏萬,,不足以理解其廣闊的交游與思想的脈落。好在吳著立體地展現(xiàn)了王由革命者,、文藝理論家,、到上海精神領袖的人生軌跡,讀者自可涵泳與體味中尋找答案,。
編輯:陳姝延
關鍵詞:精神底色 王元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