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些天，我在河北省平山縣采風,。

這里,，位于太行山深處,，是革命老區(qū)，也是貧困山區(qū),。截至2015年底,，全縣仍有建檔立卡貧困村260個、貧困人口40126人,。然而,，近五年來，隨著精準扶貧工作的全面深入推進,，山里人的精氣神,，一天天挺立起來了。

在平山實驗中學,，我見到一位名叫趙敏的高一學生,。這個十六歲的女孩，有些靦腆,、拘謹,，但卻透著熱情與陽光，臉上溢滿著幸福的微笑,。

班主任悄悄地告訴我,，這個孩子，有故事……

一

抗日戰(zhàn)爭時期,，八路軍總司令部就設(shè)在太行山,，下屬三個師更是以此為基地,，發(fā)展壯大，最終取得抗戰(zhàn)勝利,。解放戰(zhàn)爭期間,，中共中央進駐平山縣西柏坡村。正是在這里,，黨中央指揮了扭轉(zhuǎn)乾坤的三大戰(zhàn)役,，并從這里出發(fā)進京，建立新中國——新中國從這里走來,！

新中國成立以來,，為了讓老百姓脫貧，黨和政府做出了巨大努力,，進行了諸多探索,。改革開放之后，隨著黨的各項政策全面落實,，太行山在慢慢地富起來,。可這座山畢竟太大了,，貧困人口太多了,，遍布角角落落。比如趙敏的家鄉(xiāng)——這個名叫前嘴的小村,。

前嘴村距離縣城八十公里,，大多是彎彎曲曲、高高低低的山路,，村里有一半人還沒有去過縣城,。

截至2008年，這里還沒有通電,，沒有硬化路面,，沒有自來水，也沒有學校,、衛(wèi)生室,、商鋪。

這里,，只有一座座橫亙著的山,、山、山,。世世代代的人們,，在這里默默地生活著……

二

趙敏的父親，名叫趙光光,。

為什么叫光光呢,？

小時候,，村里沒有電，家里只有一盞煤油燈,。光明,，成了山里人最大的向往。而且,，作為獨生子的趙光光,，也是全家的未來之光。

父母沒有文化,，便希望兒子上學,。學校在鄰村，路遠,，路上時有危險,，還要交學費,。幾十年來,，這所小學從來沒有學生能夠考入縣城中學，更別說考上大學了,。讀到小學三年級,，趙光光輟學回家了。當時的他覺得,，反正也考不上中學,，上學有什么用呢，不僅白白交學費,，還要耽誤做農(nóng)活,。

于是，告別課本的趙光光,，就在山坡上干農(nóng)活了,。

這一帶，是太行山最深處,，也是最高處,，海拔超過兩千米，冬天奇冷,。趙光光家里只有三畝地,，種土豆、玉米,、黃豆,、蕎麥，全是望天收,，僅能填飽肚子,。

這里不僅偏,、高，還光,。

這個光,，是光禿禿的光。小村周圍的山,，無樹,，也無草，全是白的石頭,、黃的土,。原來，千百年來,，村人以砍柴和放羊為生,。小樹初長成，就被砍了燒了,；小草剛發(fā)芽,，就被羊啃了。

轉(zhuǎn)眼,，趙光光已經(jīng)年過三十,，還是一個單身漢。后來,，他不得不像許多村民一樣,，踩著彎彎的山路，外出打工,。

在外三年,，終有收獲。2003年,，三十多歲的趙光光,，終于成家了。女方姓彭,，山西運城人,，也屬于太行山區(qū)。妻子樸實,，通情達理,，孝敬老人。

2004年,，妻子難產(chǎn),。鄉(xiāng)衛(wèi)生所只有止痛藥，只能輸液，而去縣城,，又太遠了,。在鄉(xiāng)衛(wèi)生所的病床上，妻子生下一個女嬰,，兩個月后,，不幸去世。

這個女嬰,，就是本文主人公趙敏,。

小小的趙敏，生下來就失去了母親,。

六歲了,，趙敏到鄰村上學，還是父親早年上學的那所學校,。趙光光也曾想過讓女兒輟學,，但這個性格內(nèi)向、膽小怯弱的小女孩,，卻特別喜愛學習,。

常常地，趙敏問父親,，媽媽到哪兒去了,？父親總說在外地打工,，過年就回來了,。過年時，女兒再問,。父親便說路太遠,，車票太貴，等你長大,，媽媽就回來了,。

于是，稚弱的趙敏,，天天盼著長大,。

三

石家莊外國語學校，原名石家莊市第四十三中學,。這原本是一所普通中學,，建于1994年，校址在郊區(qū)農(nóng)村,，只有一個三十多畝的院落和一棟樓房,，負責招收周圍的鄉(xiāng)村學生。首任校長強新志，是個太行山娃子,，憑著堅韌的毅力和百折不撓的精神,，幾年時間，便讓一所簡陋落后的新建中學,，躍升為全市領(lǐng)先,。1997年，該校正式更名為石家莊外國語學校,，擴大招生規(guī)模,。又經(jīng)過十年發(fā)展，到2007年,，石家莊外國語學校被評為全國教育系統(tǒng)先進集體,。

近年來，為了徹底改變太行山的教育狀況,，當?shù)卣毒拶Y在山區(qū)腹地的平山,、贊皇、元氏,、靈壽,、井陘、行唐六個縣建造了五十六所中學和小學,，專門免費招收農(nóng)村貧困孩子,，并配備了優(yōu)質(zhì)師資力量。但由于這些學校大都位于深山,，因此教學辦法相對陳舊,。過去，教育部門也曾多次進行幫扶,，每年派駐教師,，但來去匆匆，效果不明顯,。

如何從根本上幫扶這些學校,？隨著國家“精準扶貧”戰(zhàn)略的全面實施，強新志經(jīng)過深思,，制訂了一個“精準教育扶貧,，十年幫扶工程”。簡單說,，就是利用十年時間,，義務(wù)扶持其中十二所學校（每縣中小學各一），將這些學校全面提升,，成為樣板,，進而帶動太行山區(qū)的其他中小學發(fā)展,。

2016年9月，趙敏就讀平山縣第二中學,。這所中學,，位于縣城郊區(qū)，正是石家莊外國語學校的幫扶對象,。

趙光光送她去學校,。這是父女兩人平生第一次走進縣城。

小姑娘十二歲了,，已經(jīng)有了自己的心事和想法,。她看到別的孩子大都是父母一起前來，便第一次極其認真地問父親,，媽媽到底在哪兒,？她的眼里浸著淚花，目光逼視著父親,。

趙光光搖搖頭,，閉上眼，不得不說出實情,。

趙敏默默地流著淚,。從此之后，她變得沉默了,。

同學們都是山區(qū)孩子,，基礎(chǔ)差。好在學校是國家投資,，免收學費,、書本費和住宿費，吃飯還有補助,。

全年級共十二個班,，八百多名學生。趙敏的入校成績,，是第四百零二名。

石家莊外國語學校的幫扶,，全面而深入,。

首先是校長。除了對被幫扶學校的校長,、副校長進行集中培訓之外,，還讓他們與石家莊外國語學校的校長、副校長結(jié)對子,，隨時聯(lián)系,，隨時交流,。

其次是教師。從石家莊外國語學校精選一百名優(yōu)秀教師,，與被幫扶學校的教師一對一地交朋友,。每月抽出一周時間，石家莊外國語學校的教師到現(xiàn)場,，與山區(qū)教師一同備課,、一同上課，并進行同課異構(gòu),，即備課后,，你先講一遍，我再講一遍,，從中找出差距,。山區(qū)的老師們每月也拿出一周時間來到石家莊外國語學校，現(xiàn)場觀摩學習,。平時,，還可以隨時微信交流。

最主要的是學生,。參照石家莊外國語學校的校本課程,，山區(qū)學校開設(shè)了多種素質(zhì)教育課程：舞蹈、美術(shù),、體育,、航模等。還有各種各樣的特色活動：讀書會,、運動會,、夏令營等。

十三所學校的聯(lián)合運動會開幕了,。過去,，山區(qū)孩子只會列隊，喊一二一?，F(xiàn)在,，他們穿上整齊的校服，進行各類體育運動,，有排球,、籃球、足球,、健美操……大家的笑聲,，融匯在一起，在運動場的上空久久回蕩,。

石家莊外國語學校的外教,，也多次走進山區(qū)學校,，與孩子們面對面交流。山區(qū)的孩子們,，哪里見過這陣勢呢,？剛開始，都不敢說話,，躲得遠遠的,。老師鼓勵他們上前說話，孩子們起初還是不敢,，只是寫紙條遞上去,。慢慢地，練得多了,，也開始跟外教大方地交流起來……

四

這些年,，山里也在不知不覺中一天天變化著。

2009年,，山溝里通電了,。每家每戶的夜，亮堂堂,。電視機,、洗衣機、冰箱等,，都來了,。

2011年，村里通上了自來水,。擰開水龍頭,，水流嘩嘩嘩。

2015年,，趙光光被村里確定為建檔立卡貧困戶,，每年可以得到相應(yīng)的補助。過年過節(jié)時,，還會發(fā)放生活用品,。

2016年，女兒趙敏到縣城上中學,，一切都不用花錢,。

于是，趙光光外出打工?，F(xiàn)在的趙光光，掙錢也多了,，是過去的兩倍,。

2017年,，趙光光第一次為自己過生日。那天晚上,，他破例走進一家飯館,，點了兩個菜，喝了幾杯酒,?？粗焐系姆毙情W閃，聞著桌上的飯菜飄香,，趙光光第一次感到,，生活和生命，是如此美好呢,！

那年春節(jié),，他又為自己買了一件西服，兩百元,。

與趙光光的家境一樣,，小村周邊的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，也徹底改變了,。這些年,，國家越來越注重生態(tài)建設(shè)。過去光禿禿的山頭,，如今處處是郁郁蔥蔥的綠蔭,。山羊、野兔,、山雞等動物,，也紛紛回歸了。

五

春季開學后,，石家莊外國語學校一百多名被保送進入大學深造的優(yōu)秀高三學生,，開始進行社會實踐。他們的實踐基地,，就是被幫扶的學校,。

這些少年們，在山區(qū)學校的講臺上與趙敏們進行現(xiàn)場交流,。他們講學習方法,，談人生理想，說生活故事,。十多天時間,，他們與趙敏們建立了良好的關(guān)系。

離別的時候,，趙敏和同學們都哭了,。他們幾個同學湊份子,，給“小老師”送了一個耳機?！靶±蠋煛币菜退麄兠咳艘粋€日記本,，扉頁上還寫著一句話：親愛的小學弟小學妹，北京見,！

暑假時,，石家莊外國語學校又挑選了五十名山區(qū)學生，入住石家莊市內(nèi)的學生家里,，進行一周的生活體驗,。

趙敏住在一名女同學家里。她與這位新伙伴,，一起看電影,，一起游泳，一起聽音樂會,，一起看球賽,，一起做飯，一起打掃衛(wèi)生,。她在快速地熟悉城市生活,。

夏令營開始了。女外教用英語與大家交流,，并希望同學們用英語寫一篇小短文,。

不一會兒，趙敏便第一個起來交卷,，并主動上前,，與外教用口語交流。

“你好,，愛麗絲老師,。”

“你好,，你來自哪里,？”

“我來自太行山區(qū)的前嘴村?！?/p>

“前嘴村,？”

“是的，那里是一條山溝的出口處,，是一個開放的地方,。”

“哈哈哈……”大家都笑了起來，因為趙敏說口語時的神態(tài)太可愛了,。

趙敏自己也笑了起來,。她突然想起,，自己已經(jīng)好久好久沒有這樣開心地笑過了,。

她和班里另外十名同學，被確定為特殊貧困生,，用餐全免費,。食堂里的所有飯菜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,。

不知不覺中,，趙敏長高了。學習成績也悄悄地“長高”了,，由全年級第四百零二名,，提高到第一百零六名。

過年時,，回家,。看著漂亮,、秀氣且開朗的女兒,，趙光光似乎都不認識了。

六

山里人的習慣,，過春節(jié)拜年時,，晚輩要向長輩磕頭。往年,，趙敏向父親磕頭,，趙光光總是給十元或五元壓歲錢?？?018年的春節(jié),，趙光光破例給了女兒五百元。

女兒長大了,，正是愛美的年齡,。雖然在學校一切全免費，但還是要讓她自己買飲料喝,，買衣服穿,，需要什么就買點什么。這幾年,，趙光光在外打工,，每年能掙兩萬多元，不僅把外債全部還清了，還存下了些錢,。

去年以來,，隨著年歲增大，趙光光決定不再出遠門打工了,，只在村子周圍找活兒干,。村里發(fā)展鄉(xiāng)村旅游，種植高山作物,，照樣可以賺錢,。山上生長著各種各樣的野樹和灌木。秋黃的時候,，一夜白霜襲來,，滿山的柿子樹上和酸棗枝上，便掛滿了一盞盞小燈籠,，把整個山鄉(xiāng)映照得紅彤彤,。趙光光們就在這一盞盞小燈籠的光亮下，開始了秋收,，金黃色的玉茭,、金黃色的柿子、金黃色的核桃,、金黃色的土豆……

世代貧窮的太行山,，富了，也更美了?，F(xiàn)在的太行深處,，綠浪如波。山坡上,，一排排樓房,，也像波浪，漾在山嶺上,；大路上,，一列列汽車，更像波浪,，涌動著,、前行著……太行山群峰，到處洋溢著生機,，到處充滿著希望,。

…………

幾度春秋，石家莊外國語學校對太行山區(qū)的教育幫扶,，也大見成效,。

從2016年開始，他們幫扶的十二所完全是山區(qū)貧困學生就讀的學校，已經(jīng)陸續(xù)有學生在各縣中考中取得第一名,。其整體教育水平,，已基本與城區(qū)重點中小學持平。

2019年9月,，趙敏考入平山實驗中學讀高中,。入學時，成績是全班第十七名,。

采訪的時候,，班主任又告訴我，這個姑娘優(yōu)秀著呢,，最近一次考試，是全班第七名,。

說著,，老師鼓勵趙敏接受我的采訪。

趙敏,，落落大方地坐下來,，向我講述了以上故事。

《 人民日報 》（ 2020年08月26日 20 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