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速公路兩車追尾,，老人下車示意繞行被撞

致命示警

崔惠生的妻子展示崔家的上訴書,。受訪者供圖

兩年前的一個雨夜，65歲的崔惠生在山東榮烏高速公路上遇見兩車追尾。因為擔心更多車輛“連環(huán)追尾”,，他主動下車，并示意來車注意避讓,。

他原先只想做件好事，卻不知危險也悄然降臨：一輛小客車超速行駛,，撞倒了他。

崔惠生身體多處受傷,，動彈不得,。此后40多分鐘，沒人將他扶進車里避雨或者開車送醫(yī),。在高速公路的中間車道上,，他被雨水沖刷著，飛速駛過的汽車隨時可能碾壓他,。

最終,，他因搶救無效去世。令家屬難過的是,，當他們找肇事者討說法時,，對方認為崔惠生本不該下車示警；當他們希望一名受助的追尾司機出庭作證,，對方卻推說“是他自己要去的”“這事別找我”,。

崔惠生的遭遇不是孤例。對類似事件,，有的地方政府表彰示警者見義勇為,，有的人則擔心在高速公路上下車并不合適。如今,，這些疑問也留給了崔惠生的遺屬和肇事者,。

“愛管閑事”的老人

2016年8月14日17時28分，山東省青州市氣象局發(fā)布暴雨橙色信號,，預計下午至夜間部分地區(qū)有雷陣雨,，局部有短時強降水，雷雨時陣風8~9級,。

那時,，崔惠生和妻子、母親正搭乘著李軍駕駛的車輛從濟南出發(fā),，打算回青島老家,。李軍和崔家住在青島的同一個區(qū)。

如果沒有意外,，兩個月之后,，崔惠生即將在北京與書畫家辦一次聯(lián)合畫展。他原本出生在山東一個藝術氛圍濃厚的家庭,，之后考上中國石油大學,，一直從事石油化工生產(chǎn)技術管理。再后來,，他獲評高級工程師,，曾被有關部門授予“共和國重點工程建設青年功臣”稱號,。

崔惠生對畫展期待已久，也構思了許多藝術衍生品,。他愛國畫,，尤擅畫蝦。

然而,，危險逐漸逼近了。司機李軍回憶,，那天,，榮烏高速大地溝寸段長時間擁堵，由于暴雨和堵車,，他駕駛的比亞迪轎車打不著火,，發(fā)生了故障。

山東省濰坊市寒亭區(qū)人民法院作出的一審判決顯示,，18時35分,，李軍的車在402km+400m處左側行車道發(fā)生故障。18時49分,，崔惠生在車后擺放三角警示牌,。

3次嘗試推車不果后，李軍將車停在402km+590.9m處左側行車道內(nèi),，等候救援,。

大約過了1小時，19時39分,，在這輛車后方,，兩車追尾了。

判決顯示,，追尾的車好在沒有撞上李軍的車,。之后，3輛車“并排”停在行駛道中,，均開啟了雙閃,。

李軍對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稱，那時候風雨變大,，連車門都很難打開,，路面濕滑，非常陰冷,，高速公路的能見度大約只有3個車身,。不過，發(fā)生追尾事故的兩車有人下來了,，在高速公路上爭論著什么,。

李軍回憶,，崔惠生告訴他，兩車追尾卻沒在車后擺放警示標志,，還聚集在高速公路上,，非常危險，因此他想要下車幫助追尾兩車示警,，提示過往車輛繞行,。

李軍勸阻他不要去管“閑事”。但崔惠生很堅持：“這不光是為了自己,，那些人這樣做也太危險了,，距離太近不行，抓緊撤離,、注意安全,。”

崔惠生最后獨自下車了,。

根據(jù)高速公路“402km+500m”附近的監(jiān)控畫面,，路過車輛的燈光打在崔惠生身上，他沒有撐傘,，站在追尾車輛不遠處,，至少4次被視頻記錄揮動雙手。判決書如此描述：崔惠生向402km+400m處方向步行,，并曾揮手示意經(jīng)過車輛繞行,。

在監(jiān)控視頻中，從崔惠生開始示意到走出監(jiān)控范圍的11分鐘內(nèi),，超過70輛車順利繞過追尾車輛所占用的車道,。所有車輛行駛速度變得緩慢，有貨車,、轎車,、出租車等。

這不是崔惠生第一次管“閑事”,。

崔惠生的兒子回憶,，十幾年前，崔惠生乘坐客車途經(jīng)青州時,，有小偷團伙在車上翻找乘客財物,，更借機對個別女性上下其手。與其他乘客沉默放任的態(tài)度不同,，崔惠生大聲呵斥,，加以阻止，小偷團伙這才停手。

這次雨夜示警的結果卻沒有那么幸運,。

超速行駛的肇事者

19時58分,，崔惠生已經(jīng)走出了前述監(jiān)控的范圍。崔惠生的兒子猜想,，崔惠生也許想到距離150米外的地方示警,，才能讓過往司機及早做出反應。

《山東省高速公路交通安全條例》第四十五條規(guī)定,，駕駛人或者有關人員應當在本車道內(nèi)來車方向150米外設置警告標志牌,。

在崔惠生示警的同一時間，另一輛車正沿榮烏高速由西向東行駛：已拿駕照17年的馮秋霆正載著他的兒子,，以及他的朋友劉香芝及其女兒,。

詢問筆錄顯示，20時15分許,，馮秋霆想超過前方的大貨車，打了轉向后變換車道,，以約每小時80公里的車速超過大貨車,。剛超過車，他發(fā)現(xiàn)前方一片燈光,，就減速為每小時70公里并變換燈光,。

變換燈光后，他才發(fā)現(xiàn)有一個人站在車前方五六米處,，正舉起手揮了一下,，他立即剎車但還是把對方撞倒，車速大約是每小時70公里,。被撞者正是崔惠生,。

根據(jù)《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》第八十一條，機動車在高速公路上行駛,，遇有霧,、雨、雪,、沙塵,、冰雹等低能見度氣象條件，當能見度小于200米時,，車速不得超過每小時60公里,，與同車道前車保持100米以上的距離。

顯然,，馮秋霆超速行駛了,。

警方的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中如此認定：李軍在車輛故障后未及時把車移至不妨礙交通的地方停放，未把車上人員迅速轉移到右側路肩或是應急車道內(nèi),；馮秋霆駕車未確保安全,，遇到下雨氣象條件時未降低行駛速度,。兩人的違法行為對該事故發(fā)生的作用以及過錯的嚴重程度與對方等同。崔惠生不承擔事故責任,。

在詢問筆錄里,，馮秋霆承認，下雨路面比較黑,，他沒想到高速公路上有人,。事發(fā)后，他看到崔惠生躺在行車道內(nèi),，面朝下,，腳朝南。

這里位于榮烏高速（青島方向）402km+400m附近,，夜間無路燈照明,。

崔夫人下車尋到崔惠生后，曾寄希望于馮秋霆能駕車送丈夫就醫(yī)或是避避雨,。據(jù)家人回憶,，她當時拍打車窗，甚至下跪哀求,，但對方最終沒有答應,。

李軍也稱，崔惠生被撞后,，他馬上跑過去,，看到崔惠生躺在行車道上，而崔夫人跪在地上大哭大喊要救人,。隨即,，李軍亦向肇事車輛求助，但對方?jīng)]有回應,，“我也跟著在旁邊哭,，心里特別害怕?！?/p>

40多分鐘過去了,，崔惠生終于等到了救護車。21時30分許,，他被送到濰坊中醫(yī)院濱海分院,，最終搶救無效。尸檢報告顯示,，崔惠生系顱腦損傷死亡,，符合交通事故形成。

崔惠生的家屬此后起訴了李軍、馮秋霆,、劉香芝及相關保險公司,。在家屬看來，事故發(fā)生后,，馮秋霆,、劉香芝等4人在車中躲避暴雨，不立即搶救受傷人員,，且將崔惠生棄置于暴雨環(huán)境中,、高速公路中間車道，使崔惠生既無法得到及時救治,，也面臨可能再次被撞擊,、碾壓的危險。

對此,，馮秋霆對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表示,，事故發(fā)生后，他詢問警察如何處理崔惠生,，是警察告訴他不要挪動傷者,。馮秋霆解釋，正因為不知道崔惠生是骨折還是哪里不舒服,，他才不敢抱他或拖他到其他地方。

馮秋霆表示,，警察同時要求他保護現(xiàn)場,，打電話求助公安和救護車，也建議他車上的乘客別下車,，以免發(fā)生新的交通事故,。

“我打了好幾次（求助電話），我說車子（救護車）,、警車怎么還不過來,，才知道濰坊市的醫(yī)院比較遠，近也要幾十分鐘車程,?！瘪T秋霆說。

2017年12月,，濰坊市寒亭區(qū)人民法院一審判決認定,，崔惠生不顧自身生命安全冒雨逆行示意車輛，且因馮秋霆,、李軍的過錯而死亡，馮秋霆應從道義與公平角度以合理方式表達愧疚與歉意。

受助者推稱“是他自己要去的”

在高速公路上因示意繞行而失去生命的,，不止崔惠生一個,。

2017年4月8日，1983年出生的向銳在滬渝高速云霧山隧道行車時偶遇前方車輛突發(fā)事故,，于是下車用力揮動雙臂,，大聲疾呼，使得后方駛來的多輛汽車開始減速,?？刹胚^了一分鐘，一輛疾駛而來的輕型貨車向左側滑,，將向銳撞倒,，將其卷入車底。

2017年,，團恩施州委,、州青年聯(lián)合會追授向銳“恩施青年五四獎章”，利川市追授向銳“見義勇為先進個人”,。2018年,，湖北省文明委表彰“揮手英雄”向銳為見義勇為類道德模范。

然而,，崔惠生沒有獲得見義勇為的“身后名”,，連下車示警的行為是否正確，也存在爭議,。

“你想大晚上的8點多,，下著雨，在快車道,，有個人看到車他連躲都沒躲,，這么危險的做法，根本一點常識都沒有,?！瘪T秋霆對崔惠生下車示警的做法并不認同，“他沒有權利那么做,，一點安全防范都沒有,，示警什么啊，這本身就是一種錯誤,?！?/p>

此前，向銳示警被湖北有關部門表彰的同時,，負責處置該事故的交警也在媒體上提醒,，在高速公路上遇到事故,，應第一時間到安全地帶，不提倡這樣“用生命示警”,。

但在崔惠生的家屬看來,，父親是做了好事，并且那種情況下也是不得已,，否則可能真的會出現(xiàn)后車躲閃不及進而連環(huán)追尾的嚴重后果,。

連環(huán)追尾是觸目驚心的。2015年,，榮烏高速曾發(fā)生一起四車追尾相撞的重大道路交通事故,，造成12人死亡，6人受傷,。

事發(fā)至今已兩年,，崔惠生兒子除工作以外的所有時間，都花在為父親討個說法上,。他認為,，父親是這次交通事故唯一逝去的人，是為了幫助別人而離開的,。因父親的“無因管理”,，一些機構獲益了，如相關高速公路運營集團等機構可能避免了路產(chǎn)設施損壞,、因發(fā)生重大交通事故被問責,、直接或間接經(jīng)濟損失的風險。他認為,，受益人也應表示感謝,。

由于親眼目睹崔惠生“用生命示警”，崔夫人這兩年一直擺脫不了悲傷的情緒,，出現(xiàn)了失眠焦慮、情緒低落,、暴瘦等癥狀,，先后前往濱州、青島等四家醫(yī)院的心內(nèi)科,、精神科治療,。

崔惠生的兒子稱，他曾致電在追尾現(xiàn)場的人,，希望對方出庭證明崔惠生下車示警的經(jīng)過,，但有人回答：“我們沒有要求他去示警的，是他自己要去的,，這事別找我,?！?/p>

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聯(lián)系了發(fā)生追尾事故的兩名車主。一名車主了解記者的來意后掛斷電話,，另一名車主稱自己當時因追尾事故而受傷,，不了解有人下車示警的情況，“時間過去太久了,，記不清了,。”

最終,，寒亭區(qū)法院一審判決,，崔惠生一家因本次交通事故造成合理損失共計99.6萬余元，由李軍,、馮秋霆各承擔50%賠償責任,。劉香芝雖是客車的所有權人，但對本案發(fā)生無過錯,，不承擔賠償責任,。

對于家屬希望被告登報道歉的請求，判決認為,，民事責任中的“賠禮道歉”具有強制性,，通常適用于故意侵害他人人格權益的侵權行為，而根據(jù)本案現(xiàn)有證據(jù),，結合交警部門的責任認定書,，馮秋霆對事故的發(fā)生雖具有過錯，但主觀方面系過失,。

至于崔惠生的行為是否屬于“見義勇為”,，法院認為應由政府相關部門進行認定。

崔惠生家屬對馮秋霆,、劉香芝在一審中的態(tài)度不滿意,。近日，該案在濰坊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開庭,。截至發(fā)稿,，家屬尚未收到判決結果。

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見習記者 魏晞 記者 盧義杰 來源：中國青年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