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標題：【特寫】爭奪籃球場：廣場舞隊的晚年困境

廣場舞搶地盤大媽留學(xué)女兒:你看你們干的叫啥事▲發(fā)生沖突事件的洛陽王城公園籃球場,。圖片來源：視覺中國

為了爭奪洛陽古城王城公園籃球場使用權(quán),，老年廣場舞隊和青年籃球愛好者發(fā)生了沖突，這背后,，是城市公共空間規(guī)劃的困境。

一

對于宋建國來說,，過了70歲,，每天早上等妻子一起起床是件難熬的事。他通常會在5點半醒來,。2000年前后購買的這套單位集資房只有70多平方米,，在接下來的半小時里,，他會用盡可能舒服的姿勢躺在床上，能夠聽到客廳里時鐘的滴答聲,。

他來到洛陽已經(jīng)46年,。1971年，28歲的工人宋建國從周口市調(diào)入洛陽市一家國有企業(yè),，在那里娶妻生子,。這家國企承攬建設(shè)、裝修業(yè)務(wù),。

宋建國在工地上度過了30年,，但日子在退休后開始變得難熬。兩個女兒相繼成家后,，老兩口除了買菜,，便少有沒有出門的理由。電視節(jié)目沒什么好看的,，他們對感情劇又不感興趣,。“戰(zhàn)爭劇翻來覆去講一件事,，只有《西游記》那一類老片子值得一看,。”

煎熬難耐,，老伴不顧宋建國和女兒們的反對,，在小區(qū)門口擺攤賣臭豆腐。一天的收入只有80元,，但好在總算有人跟她說話,。遇到熟人，彼此能在小攤前聊幾十分鐘,。

現(xiàn)在,，宋建國也找到一種讓生活不再無聊的活動：廣場舞。

6點起床,、洗漱完畢,，吃完早飯后，他出門去王城公園,，妻子在家加工豆腐,。宋建國通常會在早上6點半出現(xiàn)在王城公園。公園與家相距不過700米,。在澗東路兩旁,，宋建國能看見1990年代成片修建的國企職工宿舍——街坊們也都老了。走到中州大道的北面，新房子才開始冒出來,。

修建在東周王城遺址上的王城公園建于1955年,，年紀比他還要老一點兒。公園占地近千畝,，是洛陽市最大的綜合性公園,。

2017年5月31日這天早上，宋建國趕到籃球場附近那塊空地的時候,，廣場舞隊伍已經(jīng)準備妥當,。

這支老年廣場舞隊的發(fā)起人是韓忠福。7年前,，韓大爺同樣無法打發(fā)退休后無聊的時間,，聽說跳廣場舞能強身健體,，便跟著網(wǎng)絡(luò)視頻自學(xué),。待到學(xué)成后，他便拎著小揚聲器去王城公園練習(xí),。

有人想跟他學(xué),，他答應(yīng)了。學(xué)員從四個,，到六個,，再到后來龐大的600多人隊伍——隊員大多是附近老國企的退休職工，平均年齡63歲,。

二

“（我們）跳的不是廣場舞,，是健身操?！表n忠福說,，除了鍛煉身體，健身操的另一個重要作用是預(yù)防老年癡呆,。

相似的年齡,、工作經(jīng)歷，成就彼此的友誼,。不斷有新的隊員加入,，宋建國發(fā)現(xiàn)，從沒打過照面的前同事,，也通過廣場舞結(jié)識,。

廣場舞漸漸成了這些老人晚年生活的剛需。

聊天的話題離不開孩子,。62歲的劉麗慧說,，退休兩年，兒子的工作越來越忙,，一個月才能回一次家,。到家就窩在沙發(fā)里玩手機,，我對他說，你一個月回一次家,，就不跟你爹你媽說說話,？兒子也不置可否?！?/p>

即便兒子已算孝順,，韓忠福也覺得他對自己缺乏耐心。兒子曾連續(xù)三個月教他玩微信他都沒學(xué)會,?！八舐曊f我咋這么笨？”后來他自己摸索如何使用智能手機,，費了好大勁兒才學(xué)會用手機拍照,。

但在大家跳舞的時候，氣氛挺融洽,。有時候韓忠福感到奇怪,，明明平均年齡已經(jīng)63歲，可隊伍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凝聚力,?！霸缤砀饕粓鑫瑁恍枰泻?，隊員們統(tǒng)一著裝準時出現(xiàn),。”

廣場舞搶地盤大媽留學(xué)女兒:你看你們干的叫啥事

▲6月4日,，宋建國在家展示廣場舞隊服,。這支舞隊名氣很大，有企業(yè)免費贈送隊服,。攝影：翟星理

對于他們而言,，沒有什么運動比廣場舞更適宜：運動幅度不大，廉價到幾乎沒有成本,。唯一的麻煩是：場地不太好找,。

600多個人站在一起，浩浩蕩蕩,。老人們在韓忠福最初選定的場地上摩肩擦踵,，沒辦法跳舞。他和幾個骨干商量,，把隊伍一分為四,，分開跳舞。他自己帶了一支隊伍，3個教練指導(dǎo)200左右的隊員,。

像中國其他城市一樣,，洛陽市擁有龐大的廣場舞群體。當?shù)伢w育局公布的數(shù)據(jù)顯示,，洛陽市跳廣場舞的人數(shù)近10萬人,。

眾舞者中，這支老年舞隊一枝獨秀,。2016年9月,，他們受邀到秦皇島參加一場全國性的健身操比賽，拿了一等獎,。

三

古城洛陽的市區(qū)面積并不大,，公交通勤不超過半小時。年輕人通常會在早上8點后起床,。

陳海濱也不例外,。去年大學(xué)畢業(yè)后，他從鄭州回到老家,，換過一次工作,，目前在一家互聯(lián)網(wǎng)公司做網(wǎng)絡(luò)推廣,。即便全勤,，他的月收入也從來沒有超過3000元。

陳海濱高中時期就開始到王城公園打籃球,。這位籃球愛好者身高達到183公分,，體重只有75公斤，身材精瘦,，是NBA湖人隊的忠實粉絲,。

在這里，他認識了程青松和王海洋,。王海洋子承父好——老爺子年輕時就常來王城公園打籃球,。他的父親說，那里民間高手云集,，多年以前就是洛陽市區(qū)內(nèi)籃球愛好者們的首選之地,。

為了減壓，備考研究生的王海洋愈發(fā)癡迷打球,。他大學(xué)畢業(yè)回到洛陽后一直待業(yè),，曾經(jīng)在教育機構(gòu)打過短工。幾個月前,，他剛被一所英國大學(xué)錄取,。

因為人多，王海洋也考慮過去其他球場打球。但在攏聚洛陽過半人口的洛河北岸,，專業(yè)球場太貴,，免費球場少之又少。

洛陽城區(qū)的免費球場在官方統(tǒng)計中語焉不詳,。但最新數(shù)據(jù)顯示,，洛陽全市現(xiàn)有體育場所共8721個，人均面積1.53平方米,。

他和朋友們曾經(jīng)去過洛陽理工學(xué)院北院體育場打球,，但那里離多數(shù)球友的家都比較遠。洛陽理工學(xué)院北園附近的亞世廣場也有一個籃球場,，但地面太滑,，容易受傷。

這群籃球愛好者相信,，除了專業(yè)籃球場,，大多數(shù)免費球場還不如一塊平整的水泥地。這也是他們每天傍晚固定在王城公園打球的原因,，硬件不足但安全,。

這群熱愛王城公園籃球運動的年輕人成了朋友。他們在社交軟件上建了群,，經(jīng)常相約打球,、聚餐。

四

韓忠福的廣場舞隊通常從早上6點半到7點40分晨舞,。那個時間段,，籃球場里也有人打球。韓忠福的隊伍早晨不進球場,。7年來,，彼此相安無事。

但韓忠福的舞隊晚間只能在籃球場進行——他們早上跳舞的那塊場地,，到了晚上,，會被另一支固定的舞隊使用。

陳海濱和球友們只在傍晚打球,。球賽通常在6點半開始,，到韓忠福的隊伍7點10分跳舞時結(jié)束，只有40分鐘,。這成了雙方默認的規(guī)則,。

打球的年輕人們，大部分和陳海濱一樣是上班族,。為了珍惜那夾縫中的40分鐘打球時間,，他們通常下班后不吃晚飯,，就從四面八方的寫字樓匯聚到王城公園。

廣場舞搶地盤大媽留學(xué)女兒:你看你們干的叫啥事▲2016年,，山東濱州一支老年廣場舞隊因寒流躲入地下車庫,。圖片來源：視覺中國

韓忠福說，年輕人們之前提出希望延長打球時間,。他們就把廣場舞開始的時間從7點推遲到7點10分,。“沒法再讓了,，我們要跳70分鐘,，8點多天就黑了?！鼻驁鰶]有照明設(shè)備,。

雙方都需要場地，又各有道理,。

年輕人們覺得,，那本來就是一塊籃球場，應(yīng)該優(yōu)先給打球者使用,。但老人們有另外一番說辭,。韓忠福告訴界面新聞，王城公園籃球場剛開始并不平整,。2013年,，公園翻新整修，原來的水池被填平,、豎起一座風(fēng)車,。澗河河畔一塊灌木叢生的洼地被平整出來,，工人用水泥砌起一個泳池形的場地,。

韓忠福說，當初,，場地上并未畫線,，也沒擺籃球架，“不知道這塊地的用途,?！彼完爢T們把水泥地面平整一遍，作為晚上跳舞的固定場所,。

“冬天掃雪,、夏天掃雨，我們不僅是籃球場最早的一批固定使用者,，也分擔(dān)了公園的維護工作,?！表n忠福說。

但王城公園管理處一位管理者解釋,，這塊場地建設(shè)前就規(guī)劃為籃球場,，建成后的一次公園管理處職工運動會上，園方已經(jīng)用白線畫出一個籃球場和一個羽毛球場,。

“但它不是專業(yè)籃球場,，是一個多功能的運動場?！表n忠福認為,。

五

5月26日晚7時許，程青松們決定不再讓場,。當晚7點10分,，舞隊開始跳舞后，他們在人群的邊緣繼續(xù)打球,。韓忠福前來制止,，雙方發(fā)生言語沖突。最終,，籃球隊退場,。

程青松將現(xiàn)場情況錄了視頻發(fā)在微博上，希望引起當?shù)孛襟w的關(guān)注,。

他堅持認為,，“籃球場就是打籃球的，不是跳廣場舞的”,，這沒什么理講,。

第二天，到了退場時間,，籃球隊用長椅圍起半塊場地,，試圖與廣場舞隊各取其半。韓忠福再次拒絕,，理由是飛來飛去的籃球可能傷到老人,，“再說，半個場地我們一百多號人實在站不開,?！?/p>

接下來的幾天，程青松每天錄一段雙方交涉的視頻發(fā)在微博上,，但無人理會,。

直到5月31日，雙方的矛盾開始激化,。在視頻里,，陳海濱被韓忠福的隊伍圍在球場邊緣,，雙方發(fā)生了肢體沖突。

這一次,，被記錄的沖突場面終于受到公眾關(guān)注,。“廣場舞大媽圍毆籃球少年”使程青松的微博粉絲從一兩千漲到破萬,，他的微博賬號也被實名認證為“廣場舞大媽搶占籃球場事件當事人”,。

這場“地盤之爭”引爆了網(wǎng)絡(luò)，輿論紛紛指責(zé)這些老人為老不尊,，甚至說老人變壞了,。

但在老人們的口述里，事件有了不同的版本,?！埃惡I）出言不遜，罵老不死的,，耍流氓,。”宋建國說,。

這遭到陳海濱的否認,。“氣急之下說過對方耍流氓,，但絕沒說過其他的,。”

“我們就是吃了不會錄像的虧,?！表n忠福說，如果沒罵這句,，他們不會先動手打人,。

六

引發(fā)輿論戰(zhàn)后，事件開始變得更加微妙,。

6月1日,，在警方的介入下，雙方和解,。園方也發(fā)布通知，宣布暫停使用籃球場,。

兩支球隊各自打了半場球后,，6月3日中午，保安清場鎖門,，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,，反正上午沒人在球場跳舞,。”一名保安說,。

廣場舞搶地盤大媽留學(xué)女兒:你看你們干的叫啥事▲6月3日上午,，籃球場開放。鐵門上的公告顯示,，籃球場已暫停使用,。攝影：翟星理

王城公園副主任程金發(fā)對央視表示，園方已經(jīng)為韓忠福的隊伍另找了一塊場地,。

韓忠福去看過那塊場地后并不滿意,。“地方小,，地面不平整,，而且沒有照明設(shè)備?！睆V場舞隊另一位骨干楊金花電話質(zhì)詢公園管理處一位領(lǐng)導(dǎo),，“對方承諾平整土地、加裝照明設(shè)備,?！?/p>

但他們正面臨一個棘手的問題。如果接受新場地,，舞隊規(guī)模勢必縮減,。“一起跳了六七年的舞,，讓誰走他們都不忍心,。”但如果還去籃球場,，他們又要承受輿論壓力,。

6月7日，王城公園貼出新規(guī)定：白天籃球場地歸籃球,、羽毛球運動,；晚上7點30分后，市民可進入籃球場進行廣場舞健身,。同時,，園方還在場地安裝了照明設(shè)備。

沖突事件在當?shù)叵破鹆塑幦淮蟛?，圍繞城市空間的爭奪并未休戰(zhàn),。

6月3日晚，通過一個體育論壇聯(lián)絡(luò)起來的年輕體育愛好者們,，聚集在王城公園籃球場,。一個女孩說,，他們是來聲援籃球隊的，“籃球場是打籃球的,，不然為什么叫籃球場,？”

當晚7點，韓忠福的隊伍也到達籃球場,。六七個年輕男孩從破損的鐵絲網(wǎng)鉆進球場打球,。“這不擺明了是氣我們,，我們也買籃球進去打球,，你總不能說我們跟你爭場地了吧？”一位舞隊老人憤憤不平,。

在場的年輕人們?nèi)讨辈ヂ曉畷臅r候,，韓忠福的一位隊員接到了在德國留學(xué)的女兒打來的電話：“媽，我看到你了,，你看你們干的叫啥事,？”

她一時語塞。

（文中人物均為化名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