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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480萬年冰川只剩50年生命 保護者活多拿錢少
原標題:480萬歲冰山的臨終遺言
李忠勤到河邊散步時,,上游的冰川融水涌下來,河水由清澈變得渾濁,,那是他的老友正在消逝的生命,。而他能做的,,就是和眼前這群年輕人一起,,盡力延續(xù)這段時光,。
480萬歲冰山的臨終遺言
李忠勤心里很清楚,,自己那位沉默的老友快不行了,。
它已經(jīng)沉默了480萬年,。盡管最近這20年,李忠勤一直在努力把它的情況告知外界,,但在這位中國科學院天山冰川觀測試驗站(以下簡稱“天山站”)站長看來,,根據(jù)最新的“體檢報告”,位于烏魯木齊河源區(qū)的天山1號冰川,,只剩下50年生命,。
這相當于一位80歲的老人,,進入不到8小時的死亡倒計時。
這位“老人”見證過火山噴發(fā),、洪水肆虐,、核彈發(fā)射。它的軀體融化成水,,順著河流進入有8個區(qū)縣,、51個民族、355萬人口的城市,,滋潤著烏魯木齊市1.4萬平方公里的土地,。近幾十年來,隨著全球氣候變暖,,它融化速度加快,。
根據(jù)天山站的預測,未來某天,,這個龐然大物會在日光下徹底化為渾水,。按照目前的速度來看,這一天越來越近了,。
給冰川體檢
天山1號冰川是中國觀測時間最長,、資料最為詳盡的冰川,也是世界冰川監(jiān)測服務處長期選定的參照冰川之一,,它的面積,、氣候、位置等方面在全球范圍內具有極強的代表性,。在某種意義上,,它的生與死,,能預言全世界冰川的命運,。
“我這個人只看眼前,不太考慮以后,?!?nbsp;27歲的陳建安說。他是天山站最年輕的職工,,愛穿一身黑,,嗜煙。站長李忠勤是他的“老板”,,也是長輩,。陳建安的父親在天山站做了20多年后勤工作,開車,、做飯,,有時也負責觀測,。上小學之前,他就來過1號冰川,。
▎陳建安
在皚皚積雪之下,,這是一座由固態(tài)降水積累、壓實,、結晶,、凍結而形成的巨大冰體,即使表面積雪消融,,它依然存在,。
那時他5歲,冰川480萬歲,。在巨大而耀眼的白色背景中,,兩條冰河從三座尖銳的山峰間流瀉而下。
“就是一個大冰塊嘛,!”小男孩兒眼睛被晃得睜不開,,掉頭就跑。
當時他并不知道,,兩年前的1993年,,天山1號冰川原本相連的末端徹底分離,成為各自獨立的東支和西支,。他更不可能想到,,十幾年后,自己會將觀測“冰塊”作為自己賴以謀生的職業(yè)——和父親一樣,。
▎天山1號冰川在1993年徹底分離為各自獨立的東西兩支,。
這份工作近乎寂靜。山上剛下了一場雪,,一腳踩下去快要沒到膝蓋,,陳建安和同伴穿著雨靴行走在雪地里,耳邊只能聽到呼呼風聲和自己粗重的喘息,。唯一一處從雪地中露出的冰面位于冰川西支末端,,像一只匍匐巨獸的爪子。盛夏將至,,覆蓋在山體表面的積雪會消失,,整座冰川將顯露出來。
從山腳下仰頭看上去,,冰川顯得更大了,。陳建安塞上耳機,用激烈的電子搖滾樂抵擋著周圍的靜默,。他中專肄業(yè),,“如果能找到工作,,應該永遠不會再來這里?!?/p>
“爬山的時候他們不聽歌,,好像就我一個人這樣?!标惤ò舱f,。“他們”指的是中科院西北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資源研究院的研究員,,以及李忠勤從高校招收的學生,。從1959年建站至今,幾乎每年夏天開始和結束的時候,,“他們”都要對天山1號冰川進行兩次系統(tǒng)“體檢”——爬上海拔4000多米的頂端,,測量這個“巨人”的體型、體溫和身高,。最近的一次,,是2017年4月底。
李忠勤好幾年沒承擔具體的觀測任務了,。他幾乎走遍了全中國的冰川,,但每次出發(fā)前依然期待。起初源自好奇,,現(xiàn)在則是熟悉,。4月底的這天,天氣很好,,他只穿一件單薄的衛(wèi)衣坐在雪地上,,頭頂裸露著白發(fā),眼睛盯著冰川看,。在站上待了十幾年,,他正在跟冰川一起變老。1.54平方公里的冰川上投射著云層的陰影,,55年前,,它的面積是1.95平方公里。
在冰川的東西兩支,,近50根紅白相間的“花桿”按照等高線均勻分布。海拔從低到高的編號依次為A~I排,,一直延伸到冰川平坦的頂部,。陳建安的工作就是跑遍花桿的每一個位置,用紙筆記下它露出雪面或冰面的長度,,通過與往年的數(shù)據(jù)對比,,研究人員會推算出冰川的積累量與消融量的差值,,即“物質平衡值”,這個數(shù)值的正負能反映冰川在生長還是衰亡,。
這份工作意味著什么,,陳建安不感興趣。在冰川上,,大家干一樣的活兒,。下了冰川,他與其他人身處兩個世界,。別人討論科學話題時,,他從不摘耳機。他的桌子上擺著雞尾酒,,煙灰缸里塞滿煙頭,。
夏天的時候,他躺在冰川上側過頭,,能清晰看見冰面上嵌著細小灰暗的顆粒,。這些顆粒正在逐年增厚、變密,,有的地方顏色已經(jīng)和陸地一樣深,,甚至長出暗色的藻類。
“就像人在夏天穿了一件黑衣服,?!?nbsp;李忠勤說起自己打了無數(shù)次的比方,“這些冰塵顆粒在冰川上形成污化面,,導致冰面反照率逐年下降,,更多的光能和輻射被冰川吸收?!边@是冰川加速消融的重要原因之一,。冰川無力反抗這件“死亡黑衣”,只能穿著它,,任由冰雪“肌膚”慢慢融化萎縮,。
天山站的展室內有一張圖表,它顯示,,30多年來,,天山1號冰川的積累量遠遠小于消融量,一個大大的紅色箭頭,,一路向下方指去,。
死亡的訊號
陳建安的腳印已經(jīng)圍著冰川從右至左劃了一個“n”形,包里的牛肉干和巧克力也快吃完了,。這個季節(jié)冰川上還有厚厚的積雪,,他走得累了,,索性坐在雪上往下滑。
山腳下,,中國科學院大學的幾個學生還在測量冰川末端位置,。他們用白色噴漆在一塊巨大的巖石上寫下當天的日期,那是冰川末端位置的粗略標記,。這樣的巖石有十幾塊,,從下往上年份越來越近,噴漆的顏色越來越新,,巖石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遠,。這意味著,冰雪消融速度加快,,每一道白漆都是冰川的“病危通知書”,。
許多巖石早已隨著冰川運動消失不見,或者被冰體摩擦得很銳利,。陳建安曾用噴漆在一旁的巖石上涂鴉,,后來卻找不到了。
最近的測量顯示,,天山1號冰川在2016年4月~2017年4月的一年間,,東、西支分別退縮了約7.2米和6.3米,?!昂谝隆迸c“白漆”,意味著這座冰川正在步入死亡,。
觀測人員回到站上時,,太陽還沒落山。在這里,,黃昏不需要被珍惜,,它會一直徘徊到將近22點,。19點是晚飯時間,,年輕人圍坐一桌,“老人”李忠勤在圓桌旁舉著酒杯說:“按照當前的速度,,天山1號冰川在50年后將徹底消失,?!?/p>
▎觀測人員在天山1號冰川
他沒有抬頭,眼皮向下垂著,,瘦削的背微微駝著,,“到時候你們要告訴我?!?/p>
冰川腳下,,狹長的烏魯木齊河源同樣沉默。過一陣子,,封凍的河源將會流動起來,,那是冰川生命另一種形式的延續(xù)。天山站是它的必經(jīng)之地,。
幾棟一兩層高的小房鑲嵌在高聳的褐色山峰里,。日照強烈,清澈的河水在房子背后日夜擊打著碎石,,把它們磨得光滑無比,。李忠勤已經(jīng)在站里工作了20年。
“冰川50年后就消失了,?”劉師傅一臉錯愕,,繼而堅定地搖了搖頭,“我不相信,?!彼卦诿遍芟碌哪槙竦明詈冢砗鬄豸斈君R河水流湍急,。
他是一家冰川水廠負責運水的司機,,每天上午8點從烏魯木齊出發(fā),駕車沿216國道走2個小時的山路,,抵達位于天山站旁邊的取水點,,從地下抽取38公里以外的冰川融水。車后圓滾滾的水箱空空地來,,滿滿地回去,。
十幾年來,劉師傅早已熟悉這條蜿蜒曲折的山路,。路上不斷有大型貨車經(jīng)過,,會車時通常需要擦著崖邊。幾乎每拐過一個大的彎道,,一側的谷底就會出現(xiàn)幾臺已經(jīng)跌落成碎片的車,。他從來不往下看。
那些貨車多是為山間廠區(qū)拉貨的,,車的后斗滿載著煤塊和石灰石,。與另外一條路相比,216國道能將烏魯木齊到庫爾勒的路程縮短130公里,,而且沿途沒有收費站,。滾動的車輪會帶起彌漫的黃色沙塵,一直延伸到冰川腳下的采礦點,形成一團巨大的煙霧,,高大的吊臂在霧中日夜不停地擺動,。
幾乎每天早上,劉師傅都會碰到趕著羊下山的賽力克哈孜,,大家都叫他“老三”,。這個哈薩克族牧民住在天山站西側的山上,烏魯木齊河隔在中間,。他家里的電線還是上世紀80年代通過天山站拉上去的,。有時陳建安會從山下跑上來,纏著他要馬騎,。
老三50多歲,,穿著米黃色的夾克,戴著鴨舌帽,。多年以來,,他不敢穿白色的衣服。因為不遠處的水泥廠會冒出黑煙,,在衣服上留下一道道印子,。山上的云杉遠看都是白的,樹枝一抖就會落下一頭一臉的塵土,。他有時在山頂熬雪喝,,壺底留下一灘渣滓?!坝羞@么厚,!”他伸出拇指和食指,中間隔了足有四五厘米,。
在家里五個弟兄之中,,他排行第三,是成年后唯一放牧的那個,。其余的弟兄多是到了山下的鄉(xiāng)鎮(zhèn),,有的做了教師,有的做了公務員,。只有他依然每天趕著上百頭羊,,“從這個山坡到那個山坡”。
劉師傅發(fā)現(xiàn),,這些年山坡上的草明顯變矮了,。“原來起碼十幾公分,?!彼拖骂^,,腳下的草剛剛冒出地表,尚且蓋不住裸露的巖土,。
太陽一出山,,遠處礦廠的、路上的,、山頭的塵土就會混成一團巨大的煙瘴,,緩慢地向冰川方向移動,,再緩慢降落,,為它穿上那件無法擺脫的“死亡黑衣”。
更遙遠的死亡訊號,,從上世紀80年代傳來,。天山站的副站長、中國科學院大學研究生導師王飛騰介紹,,1960~1980年代中期,,烏魯木齊河源區(qū)的氣溫和降水尚處在正常波動的范圍。自1986年以來,,隨著全球氣候變暖加劇,,氣溫和降水迅速同步增加,河源區(qū)進入歷史上最為明顯的暖濕階段,。據(jù)中國氣象局統(tǒng)計,,2016年中國夏季最高溫度突破了歷史最高值。從2014年起,,全國高溫天數(shù)逐年增加,。
老三明顯感覺到,“冬天越來越熱”,,再也穿不著皮褲和羊襖,,山上的雪線也越來越高。
“氣溫升高,,冰川上積雪變薄,、結構變簡單,各種粒雪的邊界變模糊,,造成消融區(qū)持續(xù)擴大,。”李忠勤說,。十幾年來,,他與這個老友見面超過百次,眼看著它變得黑瘦,、矮小,,像個垂暮的老人。
從上世紀60年代至今,1號冰川的面積已經(jīng)縮減了約19%,。它的“黑衣”越來越厚,,冰面從透明變得渾濁。如今,,李忠勤要走更遠的路,,才能到達冰川末端。冰面上積著水珠,,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,,像是它生命倒計時的沙漏。
死亡訊號并非只傳送到1號冰川,,天山區(qū)域很多冰川也都穿上了“黑衣”,。根據(jù)天山站的預測,最遲到21世紀末,,該區(qū)域80%左右的冰川都會隨著這位“老人”一同逝去,。屆時,夏季從空中俯瞰東西綿延2500千米的天山山脈,,白色的枝蔓將會消失不見,。
訊號也傳送到了南北極,那是全球冰蓋最厚的地方,。英國的研究人員近期發(fā)表報告稱,,隨著氣溫升高,南極半島未來或許將成為一個綠色的島嶼,。北極響起水流聲,,融化的雪水一直涌到了“全球種子庫”的入口。這個種子庫為世界末日而設,,儲存著全世界82.5萬個植物品種,,代表1.3萬年的人類農業(yè)史。
“我不相信,?!眲煾抵貜土艘槐椋砗蟮乃漤敳块_著口子,,暢快地迎接著噴涌而出的冰川融水,,“大自然的事哪是人能控制的?!?/p>
水從哪里來
在消失之前,,1號冰川依然是世界上距離省會城市最近的冰川。
這位年邁的“老人”與其余6條冰川形成一個“人”字,,共同構成了烏魯木齊河的源頭,。儲存了千年的冰化作清澈的水流,,流經(jīng)低矮的牧場、蒼綠的山林,,由狹長變得寬闊,,一直進入烏魯木齊市的水龍頭里,成為烏市最主要的水資源來源,。
每次下山,,陳建安總把車開得飛快,他終于可以回家了,。要不是坐在后座的李忠勤總是提醒他“慢點”,,他能將路上的用時縮短一半。烏魯木齊河在流域內幾乎與216國道平行,。沿著國道驅車一路向北,,經(jīng)過夾著積雪的巖石和逐漸密實的植被,大概3小時后,,就能跟河水一起抵達烏魯木齊市,抵達有著金色屋頂?shù)囊了固m建筑和越來越密集的高樓,。
冰川在退縮,,城市卻在延伸。王飛騰記得,,幾年前烏魯木齊市最西邊還是一片空地,,如今已經(jīng)是“根本數(shù)不清”的全新樓盤。立交橋交疊成5層,,橋下寫著標語——“加快生態(tài)園林城市創(chuàng)建”,。
通常情況下,市區(qū)南邊的烏拉泊水庫就是烏魯木齊河的終點,。湍急的河流在這里形成一個巨大而靜止的水面,,儲存著城市里300多萬常住人口的生活和生產(chǎn)用水。50多年前,,烏魯木齊河穿城而過,,一直流到準噶爾盆地南緣米東區(qū)北沙窩的東道海子。
上世紀60年代,,為了更高效地利用水資源,,烏魯木齊河被攔截在烏拉泊水庫中,古老的河床被改建成一條寬闊的公路,,貫穿南北,。修建于1940年的和平渠成了烏魯木齊河在城市的延伸,也成為烏魯木齊市唯一南北縱貫市區(qū)的輸水渠,。
老張20年前從陜西來到烏魯木齊,,在和平渠邊開了一間小商店,。他從未覺得缺水,前些年市區(qū)偶爾停水,,也是因為“管道修理”,。
4月剛過,100多公里外的山上,,人們還穿著秋褲和外套,,老張已經(jīng)和市里大多數(shù)人一樣,換上了短袖,。他妻子的老家在河南,,正在一旁逗孩子去看門外的灑水車,聽見交談也隨口插了一句:“新疆不缺水,?!?/p>
“新疆人口不多,人均水資源量3000多萬立方米,,從這個角度看并不缺水,。”中科院新疆生態(tài)與地理研究所綠洲生態(tài)與綠洲農業(yè)研究室主任陳亞寧說,,“但是從地均角度而言,,新疆極度缺水,和中東國家比都是落后的,?!彼又亓苏Z氣。在南疆,,95%的水資源被用于農業(yè)生產(chǎn),,而城市用水、生態(tài)用水等加起來只有5%,。
全疆河流徑流量的補給,,冰川融水占到25%以上,并且從根本上決定著河流的可持續(xù)性,?!盀豸斈君R河流域共有155條冰川,已有12條冰川消失,。冰川厚度也下降很快,,每年平均削薄50~120厘米。河水徑流在短期內有所增加,,但最終會出現(xiàn)一個拐點,,從那以后,水量將會逐年下降,,直至成為一條季節(jié)性河流,?!崩钪仪谡f。
預測這個“拐點”出現(xiàn)的時間,,是李忠勤近幾年的重要研究方向,。他一年幾乎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待在天山站,妻子和女兒都在國外,,一年也見不了幾次,。每天傍晚,他總是趿拉著一雙黑色的布鞋,,到站旁的河邊走上一圈,,粗略地觀測一下河流的水位、水質和流量,。
符萬洋是他多年的鄰居,,就住在天山站以北幾百米處的后峽水文觀測站上。比起李忠勤的肉眼觀測,,他的方法要更精確一些,。每天早晚8點,他要走上10分鐘山路到1公里外的河段剖面處,,記錄當時的水位數(shù)值,。
靠近河邊的位置依次豎著3根長短不一的測桿,根據(jù)不同時期水量大小,,分別用來記錄當時的水位刻度,外殼早已生銹剝落,。岸邊的紅房子里放著一臺手搖的流速儀,,可以控制一個75公斤的鉛魚沉入水底。鉛魚上方像箭一樣的儀器會隨著水流旋轉,,每轉20圈就會“嘀”地響一聲,。
近幾年來,河水更多,、更快,、更高地沖擊著3根桿子,而在未來某天,,這些桿子或許再也不會與水流相遇,。那支旋轉的“箭”,也不會再發(fā)出響聲,。
老張和妻子并不知道這些,。他們只是這座城市的普通居民,習慣了水從水龍頭里汩汩流出,。
幾百米外的公路上,,灑水車伴著《泉水叮咚響》的歌聲緩緩駛過,,濕漉漉的馬路邊閃爍著海水藍的“海南房產(chǎn)”廣告牌。十字路口豎立著3盞椰子樹形狀的路燈,,發(fā)出紅色,、黃色、綠色的光——烏魯木齊是全世界離海洋最遠的城市,。
幾分鐘后,,一場大風就裹挾著泥沙吹了過來。
請人離開它
陳建安已經(jīng)很久沒見過天山站旁邊的水泥廠冒出黑煙了,。
廠房空空的,,小超市也已經(jīng)關門歇業(yè)。走在路上,,很少能看到貨車的身影,。他覺得這是前幾年“好幾位領導過來開會”之后的結果。他不知道是什么領導,,也不想知道,。站上經(jīng)常有外國人來參觀考察,他從不搭話,,因為“能力不夠,,也沒必要”。但他會覺得高興,,因為“終于熱鬧了”,。
那些來開會的人是新疆自治區(qū)政協(xié)、環(huán)保廳和林業(yè)廳等部門的相關負責人,,當時正在籌劃設立“天山1號冰川保護區(qū)”,,李忠勤負責提供近些年的觀測數(shù)據(jù),為了設立保護區(qū),,他已經(jīng)通過各種渠道連續(xù)推動了十幾年,。
在開了七八次研討會之后,保護區(qū)于2014年4月成立,,東西最長約56.5公里,,南北最長約43.5公里,總面積約947.68平方公里,,地跨3個縣市,。如今在216國道上,每隔一段距離就能看到“冰川保護區(qū)”的指示牌,。
保護區(qū)的設立過程,,就是人類活動逐漸遠離冰川的過程。
工廠在遠離,。近兩年,,老三熬的雪水漸漸變得清澈,,再也不需要好幾層紗布過濾,空氣也變得清新,。再往冰川上走,,路邊的礦廠在政府的禁令下都已停工,廠房空無一人,,高大的吊臂懸在空中,。
游客在遠離。以前符萬洋每天都能碰到十幾個向他問路的人,,對方搖下車窗問:“1號冰川怎么走,?”現(xiàn)在幾乎沒了。上世紀90年代,,天山站曾經(jīng)聯(lián)合政府嘗試開發(fā)冰川旅游,,在末端附近豎了一塊書本狀的紅色標志物,游客越來越多,,在冰川表面留下了塑料餐盒,、飲料瓶、食品包裝袋,。
旅游叫停之后,,游客依然絡繹不絕。許多人爬到冰面上拍照,。幾公里外,,當?shù)氐哪撩裼腥藭r車收“過路”費,每輛車收50~100元,,就連李忠勤都被攔下來過,。那本翻開的“書”上已經(jīng)被游客刻滿了名字,原本的內容早已模糊不清,。道路限制通行之后,游客才慢慢減少,。
牧場也在遠離,。已經(jīng)到了從冬牧場轉到夏牧場的時節(jié),可跟老三一樣的牧民卻一個都沒有上來,。路邊的氈房扎得緊緊的,,能看到野生旱獺和黃羊。政府已經(jīng)在跟這些牧民進行協(xié)商,,請他們搬離牧場,。
烏市交通局有了修新路的計劃,5月底或6月初,,鑿刻在山間已經(jīng)59年的216國道即將在白天封閉,,車輛只允許在夜間通行,,一直持續(xù)到2018年10月。
老三家所在的山坡上原本有5戶牧民,,現(xiàn)在只剩下兩戶,,常住居民從50多人變成了十幾人。他3個孩子都在城市上學,,其中兩個馬上高考,,沒人想繼續(xù)放牧。
由于老三的牧場距離核心保護區(qū)較遠,,政府尚未找他協(xié)商,。他有些失落:“實在不想放牧了,太辛苦,?!边@些年雪豹和狼越來越多,“羊都快要看不住了”,。幾年前,,他改建了磚房,一臺老式的電視機是屋子里唯一的家電,。老伴不會說漢語,,默默坐在炕上切菜。她扎著鮮艷的頭巾,,辮子垂到腰間,。
老三不想等下去了。這個50多歲的哈薩克族漢子準備放棄祖業(yè),,他不想委屈家人,,也不想傷害佇立在遠處的另一位垂暮的“老人”。跟天山站做了幾十年鄰居,,他學會了漢語,,也知道冰川病入膏肓?!皼]有冰川就沒有水,,不行?!彼f,。
山下新蓋了一處氣象站,他打算去那邊上班,?!澳抢锖茫袩崴信瘹?,還有一臺冰箱,。等到秋天把羊賣掉,我們就住進去,?!?/p>
誰還會回來
佇立了480萬年,天山1號冰川像一個巨大的記憶芯片,,儲存著上千年的信息,。從現(xiàn)在開始,它只剩下50年的存儲容量,。
李忠勤和王飛騰曾經(jīng)從冰川底部抽取過它的“芯片”,。那是一段直徑6~20厘米的圓形冰柱,幾段拼接起來最長能達到140米,,是1號冰川最厚的部分,。晶瑩的冰柱上清晰呈現(xiàn)著一道道深色的“刻度”??潭仁敲磕甏杭镜纳硥m暴在冰面上留下的痕跡,,每一道代表一個年份,就像樹木的年輪,。
隨著冰體的重力和壓力作用,,越往冰川深處,氣泡越少,,冰體越晶瑩,,刻度越密集,代表的年份越久遠,。這條古老的“芯片”封存著無數(shù)秘密,,李忠勤曾經(jīng)在里面發(fā)現(xiàn)了火山噴發(fā)的粉末和切爾諾貝利事件的核輻射殘留物。國外科學家曾在南美洲一座冰川的冰芯里發(fā)現(xiàn)了幾萬年前的蒼蠅,。
也許50年后,,更多“只有冰芯知道”的秘密會化作一灘渾水,一去不返,。
對于天山站來說,,李忠勤也像一個記憶芯片。這些年來,,他看著觀測人員和設備一年年更新?lián)Q代。十幾年前,,站上連電話都沒有,,只有一臺10英寸電視機,打個電話要跑到七八公里外的后峽鎮(zhèn)上。幾年前,,觀測冰川還要背著幾十斤重的設備,,工作人員需要每天跋涉幾公里的山路,回去還沒有熱水洗澡,。
直到現(xiàn)在,,高山上的觀測點還豎著一個淺色的百葉箱,木質的漆面已經(jīng)剝落,,用生銹的鐵絲拴著,,箱內備用的記錄紙已經(jīng)泛黃發(fā)霉。里面放置的兩臺指針記錄儀用來記錄當?shù)氐臏囟群蜐穸取?年前,,站上的工作人員馬師傅還需要每天按時趕到觀測點,,記錄數(shù)據(jù)、為儀器上弦,。他常年住在海拔3000多米的高山站上,,有時候半年沒人說話。
“當時每月工資才1000元,,記錯一個數(shù)據(jù)就要扣50元,,就算天上下刀子也得趕上來?!瘪R師傅的臉曬得黢黑,。
這一次,他用雪水抹去儀器上的積塵,,又上了一次弦,。在他身后,是近年新裝的傳感器,、雨量筒,,這些儀器可以全天候、全自動地記錄氣象數(shù)據(jù),,他再也不需要每天上山了,。
最近一次觀測中,最新的設備只使用了兩三年,,包括三維激光掃描雷達,。這臺設備全中國只有一臺,長長的支架上頂著一個音箱模樣的儀器,,對著冰川左右擺動,,能夠依靠激光反射對冰川的體積、形狀進行描繪,,精度達到毫米級別,。為花桿打孔的蒸汽鉆也不再使用十幾斤的煤氣罐,,新?lián)Q的天然氣罐只有手掌大小。
中國冰川學人才的隊伍建設追不上設備的更迭速度,。
在天山站北側的一棟二層小樓里,,有一堵照片墻,上面掛著89張人物肖像,,從上到下按資歷排列,。這些照片幾乎囊括了所有在天山站考察、學習過的“冰凍圈”人士,,也幾乎是整個中國的“冰川專家”,。照片都是彩色的,李忠勤在第二排靠近左側的位置,,那時他還年輕,,留著兩撇小胡子,大大的墨鏡遮著臉,,頭戴一頂他覺得“很帥”的皮帽子,,背后是白色的冰川。再往上,,是中國科學院院士秦大河和姚檀棟,,以及天山站的歷任站長。
▎天山站樓道內的照片墻,,第二排左數(shù)第三位是李忠勤,。
“當前中國冰凍圈里稱得上‘專家’的,不超過20個,?!崩钪仪谡f,“這個領域比較辛苦,,很難留住人才,。”他和學生在野外常常一待就是半個月,,臉和脖子被曬得一遍遍脫皮,,嘴唇也是腫的。很多時候,,距離李忠勤最近的繁華景象,,是他房間墻壁上一張夜幕下紐約的照片。
這位研究員有個116人的QQ群,,名為“天山派”,,里面都是他的學生,最年輕的只有21歲,。年輕人會在冰川上跳舞,,在帳篷里玩“真心話大冒險”,,輸?shù)娜艘ァ跋崎_李老師的帳篷,看看他在做什么”,。吃飯的時候,李忠勤坐在正對門口位置一把紅色的木餐椅上,,學生坐在周圍,,緊挨這位嚴厲導師的座位通常是空的。
跟學生一樣,,陳建安也有點怕這位從小看著他長大的“李老師”,。每次看到李忠勤告誡學生“抓緊研究,不要貪玩”,,他總是轉身離開,。李忠勤把這個孩子當作自己的“干兒子”,每次喝醉總會拉著他不停地說:“你們這些年輕人,,永遠不可能理解我們這一輩搞科研的,。”
李忠勤到河邊散步時,,上游的冰川融水涌下來,,河水由清澈變得渾濁,那是他的老友正在消逝的生命,。而他能做的,,就是和眼前這群年輕人一起,盡力延續(xù)這段時光,。
陳建安承認自己無法理解這位把一生都奉獻給冰川的長輩,,他原本甚至無法忍受長期在天山站上的生活?!鞍岩粋€小伙子關在山上,,太殘忍了?!钡麧u漸開始不由自主地適應這種生活,,開始適應沒有鐘表,一天被固定的早,、中,、晚飯清晰地分割成3部分。
他對冰川依然不感興趣,?!拔覍Ρ]感情?!彼辉購娬{,,手指夾著煙,。
38公里外,冰川蒙著“黑衣”,,腳下是一道道涂著白漆的石頭,,靠近了還能聽到水滴的聲音。
“就算消失也總會有水的,,人不可能被渴死,。”陳建安的語氣很篤定,。盡管他并不知道,,水會從哪里來。
編輯:曾珂
關鍵詞:480萬年冰川 只剩50年生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