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收藏古董自行車的老夫婦
那年喬遷既畢,,到郡立歷史博物館閑逛,一輛“大小錢”(Penny-farthing)古董自行車吸引了我,。它通身鐵制,,后輪只有足球大小,前輪卻幾乎齊胸高(我身高近五呎九吋),。旁邊是一輛前后輪大小相同的“安全”(Safety)自行車,。車旁小屏幕反復(fù)播放著二十秒長的錄像,名為“十九世紀(jì)九十年代的騎車游覽”,。林蔭下的碎石小道,,一位騎著“安全”車的老太太進入畫面。她右手扶車把,,左手撐陽傘,,上身穿著那個時代流行的白色吉卜森女裝,下著棕色燈籠褲和高幫系帶靴,,黑帽上一柄黑色長羽毛施施然流瀉身后,。稍后跟來一位顫顫巍巍騎著“大小錢”的笑吟吟的老先生,黑帽,、白襯衫,、紅色蝶形領(lǐng)結(jié)、棕色七分褲,、黑皮鞋,。這時路邊樹蔭下出現(xiàn)一位手扶“震骨頭”(Bone-shaker,比“大小錢”還老式)自行車休息的男士,,老先生向他脫帽致意,。我把這錄像看了又看,覺得有趣極了,,孰料后來竟同錄像中的二老結(jié)為朋友,。
初相見是在八月初Piqua戰(zhàn)役紀(jì)念儀式上。作為美國獨立戰(zhàn)爭在Allegheny山脈以西最大的一場戰(zhàn)役,,它打開了通往西北疆土的大門,。如今,,一群本地歷史迷每年都會在古戰(zhàn)場舉行紀(jì)念儀式。當(dāng)年在戰(zhàn)場上呼嘯過的英式一七五五年輕型六磅火炮的復(fù)制品靜臥在草叢中,??匆话凰净鹚幏胚M青銅炮身,我塞緊雙耳背過身去,,卻還是被火炮的怒鳴嚇了一大跳,。
在預(yù)售“Fair at New Boston”入場券的帳篷邊站著一位老太太,臉上一團和氣,,我就上前攀談,。她說自己也有幾件“重演歷史”的古董衣裝,不過今天沒穿出來,。又勸我若是喜歡歷史,,何妨過幾周來這個“新波士頓集市”看看。我買了入場券離開,,萍水相逢,,也沒問她姓名。
九月初去了“新波士頓集市”,,原來也是個歷史愛好者們重現(xiàn)歷史的活動,,不過規(guī)模更大。入口水泄不通,,忽然有人跑到身邊一把拉住我,。一看,正是那天與之攀談的老太太,。她熱情地點點頭說:“剛從帳篷那邊看見你,,過來問個好!”今天她也是演員之一,,白色無邊軟帽,,灰藍色寬褶長裙。市集上時光倒流兩百年,。制作肥皂,、蠟燭、陶器,、錫器的手藝人,賣草藥,、毛皮的小販,,牛拉的木輪大車……集市強調(diào)歷史真實性,所有的衣飾,、音樂,、食物,、手工藝品乃至說話方式都必須是一七九○年到一八一○年這一時段的。作為演員,,她不能同我這個來自二十一世紀(jì)的人有太多交集,,所以我們又匆匆分手。
十一月我去郡立公園看火炮表演,,又巧遇老太太,。這次我們再也沒有擦肩而過,而是暢談了一番,。她叫Sara,,在一家眼科診所打工,先生叫Jim,,是郡立公園管理員,,也是歷史愛好者組成的“火炮縱隊”隊長。八月初Piqua戰(zhàn)役紀(jì)念儀式,,那嚇我一跳的炮就是他放的,。他們收藏有八輛古董自行車,包括“大小錢”,、“安全”和“震骨頭”,,都是從Sara父親那里繼承來的。老爺子去世十幾年了,。一天Sara帶我去為他掃墓,。光滑的灰色墓碑背面刻的是一輛名為Eagle的“大小錢”。二十年代末,,老爺子九歲,,為鄰居剝了五蒲式耳(四十加侖)核桃,又加了兩塊錢,,買下了他生平第一輛“大小錢”,。“六十年代中期我有時跟他四處搜求古董自行車,,經(jīng)常要在加油站停車問路,。”Sara撫著墓碑說,。又問:“去過這里的歷史博物館嗎,?我和Jim為他們錄制過古董自行車的錄像呢?!?/p>
“錄像里原來是你們倆?。 蔽遗芑夭┪镳^,把錄像又看了二十遍,。Sara說那是二○○六年盛夏,,他們從儲藏室里搬出幾輛老古董,載去市立公園,?!按鬅崽斓模覀冞€捂著十九世紀(jì)的古裝演出服,。攝影師讓我們騎過來騎過去,,一邊喊:‘看鏡頭!’‘笑一下,!’最后我實在熱得受不了,,丟下攝制組跑樹蔭下涼快去了。當(dāng)時想:‘參觀的人看了錄像也許會想:那個騎車的胖老太太是誰???’”
現(xiàn)代人或許很難想象,自行車在十九世紀(jì)后半期的普及,,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婦女解放和獨立,。“大小錢”因為前輪太高,,起初只有年輕膽大的男人玩玩,。兩輪大小大致相同的“安全”自行車發(fā)明后,婦女甩開了緊身衣和長裙,,穿上專為她們騎車而設(shè)計的燈籠褲(就是Sara在錄像里穿的那種),,也悠然騎上了自行車,令老?;蓿ň幷咦ⅲ悍窖?,老糊涂)們大為震怒。自行車帶給女性四處活動的可能和自由,,更重要的是由此而來的獨立感,。當(dāng)時,本地自行車行The Thomas & Sons Company制造售價二十美元的“安全”車,,廣告宣稱:“適合年輕女性,、年長女性、女孩和兒童,,外觀美麗,,結(jié)構(gòu)精巧,涂漆考究,,保證格外自由,?!迸c此同時,,全美“騎行熱”促生了成百上千的自行車俱樂部,。一八三八年,美國第一條由聯(lián)邦政府修建的州際道路The National Road穿過了這個城市,,自行車俱樂部看上了這條砂石鋪成的國道,。Sara和Jim在錄像里演的就是一百多年前無數(shù)個晴朗之日的騎行。
開拓疆土,,探索未知地域,,都是從路開始的。沒有路,,就踏出或造出一條來,。人們步行、騎馬,、坐大篷車,、開福特Model T,從東向西踏出一條條路來:俄勒岡小道,,劉易斯和克拉克探險隊走過的小徑,,California Trail,US Route 66…… National Road是其中之一,。成千上萬的人越過阿巴拉契亞山脈,,每天行走二三十英里,忍受疾病和野獸的襲擊,,缺水?dāng)嗉Z,,只為了遠方更好的生活。如今,,當(dāng)年滿是足印,、蹄印和木車輪溝痕的國道為US 40公路代替,它通向十九世紀(jì)三十年代人們向往的遠方,,也連結(jié)了現(xiàn)代人尋找美國之根的往昔,。
Sara和Jim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,特別熱心本地公益事業(yè),。Piqua戰(zhàn)役紀(jì)念活動和新波士頓市集,,年年都有他們的影子,市集上拉車的幾頭牛是Jim養(yǎng)的寵物,。一年一度的“博物館之夜”,,他們穿上古裝,站在“大小錢”和“安全”兩輛展示車邊,,向參觀公眾介紹古董自行車和第一條國道的歷史,。克拉克郡每年夏天長達一周的農(nóng)展會,他們負責(zé)古董展覽和答疑,。Jim還要主持山羊展示會,,在麥克風(fēng)前滔滔不絕六個小時介紹各家的羊。農(nóng)展會那一周,,他們每天要花十五六個小時在展覽上,。這些都是無償?shù)牧x工服務(wù)。
他們珍愛觸摸得到的歷史,。八十年代中期,,市政府決定拆掉市中心一所年久失修的老旅館。持反對意見的市民組織了一個聯(lián)盟,,Jim任會長,,與政府交涉?!暗覀冏罱K還是輸了,。”Sara說,。老旅館自從他們有記憶開始就矗立在那里,,拆掉那天,他們?nèi)ナ兄行耐绖e,。拆毀的大鐵球一下下砸到旅館的外墻上,,就像砸在他們的心上一樣。Sara也在紙頁上記錄歷史,,曾給我看過她從一九七九年一月開始編寫的《我們的家族史》,,扉頁題著“給我們的孩子”。其中記載有幾位祖先的姓名和生卒年(有幾位生活在兩百年前),,有她曾祖父一九一九年的遺囑原件,,一九七二年她買的新車照片,一九八○年初兒子的一縷嬰兒毛發(fā)……這些細節(jié)充滿了一個家族溫馨的回憶,。有一天,,她自己也會走進這部家族史的書頁,而她的孩子們將會為這部書添上新的幾章,。如果沒有記錄下她的祖先,,今天的她從何而來?如果沒有保存下古董自行車,,誰會知道今天的自行車從何而來,,誰又知道自行車對婦女解放的意義,一條路對一個國家構(gòu)建的意義,?
一些本地人也像Sara一樣,,熱心公共事務(wù),,關(guān)心這片土地的過去和未來。在郡歷史博物館我曾同一位義務(wù)講解員談過很久,。八十多歲,、滿頭銀絲的纖弱老太太是郡歷史學(xué)會會長,曾任本市最大墓園的導(dǎo)游三十五年,,是這一帶著名的“墓地女士”,?!拔覑蹥v史,,就像你一樣?!彼f,,“我見你來過這里好幾次。要是沒有珍愛的心,,你就不會去保護它,、保存它,就會遺失很多東西,?!?/p>
Sara和Jim都沒上過大學(xué),薪金微薄,。Sara給自己買東西總是精打細算,,但一到捐款時又毫不猶豫把一張張二十元紙幣遞出去。圣誕節(jié)她買了一堆禮物,,瓶瓶罐罐一股腦兒全塞給我,。她喜歡說話,嘁嘁喳喳不停,,一說起來就喜氣洋洋,,手舞足蹈,開車時也不例外,,令坐在一旁的我悄悄捏一把汗,。即便是傷心的話題,她也能時過境遷,,化悲痛為嬉笑和幽默,,連帶著感染她的聽眾。生命對她而言就是一個起起伏伏的循環(huán),,艱難的上坡之后將會是一馬平川,。一次她慷慨解囊為關(guān)節(jié)炎病人募捐,之后向我一攤手,,嘆口氣:“錢包又空了,!”我告訴她,,中國有位大詩人寫過一句詩:“千金散盡還復(fù)來?!?/p>
編輯:陳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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