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憶季羨林先生過“米壽”:溫不增華 寒不改葉
“溫不增華,寒不改葉”,,這是諸葛亮在《論交》里的名句,,為我父親所鐘愛,,一直書寫不怠,。1999年秋天,,在我赴京為季羨林先生慶賀“米壽”前,,我請父親為我將這句話題寫成一幅賀帖,。當我呈上這張宣紙賀帖時,我父親那番“普通人”不愿意與名人們混跡一堂的言辭,,和這幅字,,都打動了季先生的深心,所以他一直珍藏著,。
1993年本文作者探望季羨林,在季老書房獲贈其書《留德十年》,。
圖為本文作者的父親在1999年為季羨林“米壽”題寫的賀帖,。
圖為本文作者的父親過世后季羨林為其寫下的字幅。
季先生在臨終前,,交代要將這幅字送回我的手中,這正是他經歷一番世態(tài)炎涼后對自己人格的表白,?!皽夭辉鋈A,寒不改葉”,,這原本就是他的人生理念,。
“你們說的那個人不是我”
“讓外國學者也跟著我們走”“我是北大教授,東方學者,。足夠了,。”
1999年秋,,我在昆明,,忽接到季羨林先生的秘書李玉潔的電話。
她說:“今年是先生米壽,,‘得米望茶’,。今年也是季老的全集出版之年。出版社要給先生做壽,。你是他最牽掛的人,,必須要趕到?!?/p>
李玉潔是最貼近先生的人,,她時常能解出先生的意思。
“米壽”的意思,,取拆字之意,,即“八十八”歲,高壽,。得米望茶,,下面“茶壽”,也是拆一個“茶”字的劃數(shù),,“一百零八”歲也,。這兩個字,除了好拆,,更有好意,。米和茶,都是中國人的食與飲,,是厚道敦實的天賜之物,。
此時我已經被云南省“人才引進”了。正好,我有大事,,要到北大求助,。
我就請父親為我題寫一幅賀帖。父親一向戲謔曰:“秀才人情一張紙,?!钡脚R走的前一天,我到父母家來取字,,見茶幾上放著一張寫好的毛邊宣紙,。
父親讓我坐下,鄭重說道:“你要我寫的字,,我寫好了,,但沒有裱。因為我想過了,,季先生的壽辰,,一定是名家高人滿堂。我的字,,不合適拿去掛在那里,。當然,你與他又是另一層關系了,。你自己去考慮吧,。”
沒料到父親又犯了“迂”脾氣,。
我只得悵悵,,收起這張毛邊紙,放進一只牛皮紙信封,,就這樣帶到京城,。拿到季先生家里,當面呈上,,并將如此草率的原因告知,。
先生聽我轉述父親的原話后,沉默了一會,,點頭道:“不易,。”
接過宣紙,,他打開來看,,“溫不增華 寒不改葉 羨林先生壽比青松 一九九九卯巳年秋月學生張曼菱賀托父代書”。
繼而他用手撫摸著,,喃喃道:“我自己裱,?!?/p>
那次我見季先生有重要的事情請教,就是:我能不能做搶救“西南聯(lián)大”歷史資源這件事,?
當時云南只有一個“一二·一”紀念館,,沒有人提起抗戰(zhàn)時期曾經赫然存在的“國立西南聯(lián)合大學”。在父親的教育影響下,,我心中早存有此事,,決心搶救其歷史資源,從采訪那些尚存世的老校友做起,。
在朗潤園的書桌前,季羨林凝視我片刻,,即說:“你行,。你是北大學子,又是云南人,,你做很合適,。”
這話里,,表面上是“門戶之見”,,內中含有博大的閱歷與睿智。
果不其然,,在我此后的漫漫路程中,,一直受到來自這兩個方面的鼎力支撐。
我常想,,若我只是寫小說,,不一定要上北大,還有許多學??梢陨?。而要做“西南聯(lián)大”這件事,卻是一定要“上過北大”的,。
因為我要尋訪“活人”,,獲得“口述歷史”。而在地球的任何一處,,尋訪到的西南聯(lián)大學人,,他們都會稱我為“學弟”。我們如家人相見,,久別重逢,。其中我所獲的待遇與信任度、成功率和幸福感是一言難盡的,。
以一個云南人和北大學子的身份,,尋覓母校校史的重要部分,這是一個溫馨的過程。季羨林對我的認可,,點化出這一瓶百年陳酒的香醇,。
聽他這樣說的時候,頓感一種來自歷史與家園的力量充盈了我的全身,。
賀壽慶典當日,,我趕到北大勺園3號樓上,小會議廳已經人集如云,,氣氛隆重,。
沒想到,在會議廳的門口有人把守,,憑請柬進入,。迎面遇到校領導郝斌,我說:“我沒請柬,?!?/p>
他說:“這還能攔得住你?”說著自己進去了,。
我對把門的人說:“我是季羨林特邀的客人,,請柬在季先生那里,不信你們跟我去問,?!?/p>
我?guī)е麄冎标J主桌,季先生一見我,,立刻驚喜地站了起來,。
郝斌上來,帶我去見了兩位老領導張學書和王學珍,,告知他們,,我為“西南聯(lián)大”一事而來。他們非常高興,。
張學書,、王學珍是我在校時期的領導,對我的調皮和“鬧事”印象頗深,。此時他們仿佛看到孩子回家一樣,,問長問短。他們也都認為我可以勝任這件事,。
他們說:“你不是已經拍過一部電影了嗎,?”
他們指的是《青春祭》。他們記得學生的光榮與成就,。
在那個“米壽”的盛宴上,,郝斌向我引見了另一位北大副校長沈克琦先生,,他當時是西南聯(lián)大北京校友會的副會長。沈先生后來成為我拍攝西南聯(lián)大紀錄片的最重要的支持者,,“史料顧問”,。
要干成一件大事,一定要有許多因緣的匯聚,。季先生的“米壽”之宴成全了我這個遠來之客,,一下子全搞掂了。
我安心了,,坐下來,,聽人家發(fā)言。
操辦者是出版社,,給先生出完《文集》27本,,教后輩人知道“著作等身”的含義。
季先生私下曾對我說是“出齊了”,,而不說“出全了”。一套文集,,他非得自選,,不滿意的,他自己丟了許多,。
我一直琢磨他這個“出齊了”,,就是他認為有價值的那些成果,都涵蓋了,?!褒R”與“全”,原來不是一回事,。后來,,我也參照先生的思路,過濾自己的作品,。不要“大全”,,但“干貨”都要在。這種思考直接滲入我的寫作,。
所謂“觸類旁通”,,先生的學術精神、學術品格,,是可以超出門類的,。
那天參加壽宴的人,有文壇學界的重要人士,,有學生與記者,。祝壽者熱情洋溢,。有一位將先生喻為“未名湖畔的一盞明燈”,更有一位女記者激動地說,,先生在她心中是“紅太陽”,。
壽堂真是名人風光,記得啟功,、范曾等都有字畫為賀,,琳瑯滿墻。四壁的名人條幅,,都在贊先生,,說他有著為天下稱道的德才。
我暗自佩服父親,,的確,,不能把我們這樣普通人家的字幅拿到這里來懸掛。
父親的迂,,得到季先生的理解,。而季先生在盛宴上的一番致辭,更“迂”得出格,。
當司儀報告,,“有請壽星老、尊敬的季羨林先生講話”時,,全場掌聲雷動,。
季先生的神態(tài)卻有些不自然,甚至僵硬,,一點兒也融入不了這個喜慶場合,。
他說:“我剛才坐在這里,很不自在,。我的耳朵在發(fā)燒,,臉發(fā)紅,心在跳,。我聽見大家說的話,,你們不是在說我,你們說的是另外一個人,。我不是那樣的,,當然,我在爭取做成那樣的,。我只是一個研究東方文化的人,,其他各方面常識很淺陋。文筆不如作家,,學問也不是很深厚,。我只是盡我所能而已,。”
聽壽星說出這番“不湊趣”的話,,眾人一時無言,。無人能令此老自失,寵辱不驚也,。
這是具有季羨林特色的話,,婉轉謝絕了別人的盛情,表達出自己應該守的本分,,又不得罪別人,。骨子里有一股清香,魅力所在也,。
我坐在窗檻旁,,雖不近高臺尊榮,卻可眺全廳風光,。壁上有一幅先生的老友贈畫的墨荷,,此時鮮活起來。本意不是來聽祝詞,,亦不在乎酒宴,;而聽到先生這一席迂拙之言,如入芝蘭之室,,格外清新怡人。
這是他最清醒的聲音,。有人不讓他“做自己”,,要他做“另外一個人”。他在抗御,,可惜這抗御的聲音沒法傳遞出去,,終于越來越弱。
說這番話的時候,,他對自己突然“飛黃騰達”,,還很不適應。后來,,大概他看勢態(tài)是“非如此不可”,,也就不太作過多的辯解了。
以往每次訪問先生,,末了他都來一句:“你要坐下來,,寫作。要坐冷板凳,?!薄白浒宓省?,其實才是季羨林的本色。
由于校園隨著社會一直反復動蕩著,,季先生直到七十歲后,,才有了“坐冷板凳”的權利。每天他黎明即起,,萬籟寂靜中,,在燈下寫作,迎接早晨,。后來他的住所一天不斷地來人,,持續(xù)到了晚上,他就會生悶氣,,一句話不說,,因為他沒有了“坐冷凳”的時間。他一生中最多的文章,,最重要的著作都是在七十歲后寫成的,。就這樣干活,直到八十八歲,,“米壽”之期,,他完成了27卷的《季羨林全集》。
在這次賀壽慶典上人們講的夸張言辭,,與先生的本色生活真不是一回事,。
正在遐想中,有人過來說,,先生希望我這個遠道來客也說幾句,。
我腦子一片空茫,走到麥克風前,,只說了一句話:“我是北大學生,,剛從云南來?!本统艘恢Ц琛队幸粋€美麗的地方》,。
先生喜歡我的家鄉(xiāng),他去過昆明,。他曾對我說:“云南大學有位寸樹聲先生,,很有學問,人品很好,?!?/p>
這次“米壽”宴會的主持人郝斌,其貌不驚人,,辭不嘩眾,,卻在明白人心中有個位置,。他屬于那種既糊涂又清醒的人?!扒逍选痹谒麨槿颂幨烙性瓌t有標準,;“糊涂”在他似乎不懂奉迎。
這樣一個人來主持季先生的“米壽”宴會,,大家都以為“合適”,。
在北大,說“合適”,,就是“很難得”的意思了,。在這年冬天,當郝斌和北大的前輩聞知我的來意后,,俱對我說:“你來做‘西南聯(lián)大’這件事,,很合適?!?/p>
由于郝斌與我的私交,,和他在北大的位置,他很自然地成為我這事的“始作俑者”,。有了這種種的“合適”作支持,,從那個“米壽”開始,我踏上拍攝《西南聯(lián)大啟示錄》的艱辛之途,。
“讓外國學者也跟著我們走”
這是我人生的又一次轉折,。自從1989年我倉促登上海南島,“下?!遍_公司,,我與北大的聯(lián)系日漸稀少。而最穩(wěn)定的關系,,最歡迎我的人,就是季羨林,。表面上,,他每次都和顏悅色地聽我說種種商場奮斗的熱鬧,用李玉潔的話就是“聽著都累”,;其實他卻沒有放棄一種期待,,這就是我終歸要回到文化的位置上來。
北大是我的依托,,先生站在湖畔招手,。我回來了,我的校園,,我的中文系,。
追蹤著那些“聯(lián)大”故人,,采訪拍攝,大約五年光景,,到2003年《西南聯(lián)大啟示錄》紀錄片完成,,當年春天在央視十頻道熱播,引起社會轟動,。正是“非典”時疫猖獗,,先生說了一句:“總算做完了!”
這個課題是美國人領先,。一位中文名字叫易社強的哈佛學者已經完成了一本書《壯哉西南聯(lián)大》,,北大圖書館藏有英文版。我曾經以此為鑒,。易社強依靠豐富的資料,,構建一個索引的世界;同時他發(fā)揮美國人的特長,,沿當年學校南遷之路,,自己去走了一遍,于是又加進許多“地方志”的資料,。但是其中有很多事情他弄錯亂了,。人家畢竟是外國人。
2013年,,我完成《西南聯(lián)大行思錄》,,這是一本歷史當事人的口述史,包括臺灣的西南聯(lián)大校友在內,。內中含有若干對前人歷史整理誤差的糾正,,雖然歲月遙遙,重要人物過世,,漏失的已經太多,。紀錄片的主攝像師后來發(fā)給我一張照片,是易社強舉著我的著作,。
季先生此生有一個愿望:“讓外國學者也跟著我們走”,。
我想對先生說:在“西南聯(lián)大”課題上是外國學者領先的,但現(xiàn)在我可以和他們對話了,。在我們的大學史和抗戰(zhàn)史上,,我填寫了中國人本該自己寫的一筆。
季先生的世界是一個善于感知的世界,。少成孤兒,,青年漂泊,中年沉溺于學海和被迫虛度于“運動”之中,晚年思索于古今,。
他曾是最年輕的北大系主任,,茲后,又任北大副校長,?!叭缏谋”卑愕娜松P隘,密布于平民出身的季羨林人生道路上,,令他嚴謹之中更求嚴謹,,發(fā)展成了一種內向的氣質。
他的一生,,是這樣單調和豐富,。他的學術成就,是用他一生的孤寂,、自我克制換來的,。
季羨林有“從不訴苦”的性格。
就說有那么多的稿費吧,,可他的生活從來是老樣子,,“都市里的鄉(xiāng)下人”。
窄木床,,棉絮上復布單,。那布單很窄,都遮不住下面的棉絮,。
一身藍色中山裝,,無任何嗜好。嗜好就是要看書寫東西,。
除了追求新的思想與學術信息,,對于季羨林,沒有什么“時尚”,。
李玉潔說,,為他買衣服時,要告訴他,,這是“處理貨”,,廉價的,農民穿的,,他才會欣然接受,。
要他喝牛奶,,也要費功夫,,他說:“我不喝牛奶也活了七十多歲。”
其他“名人”們是怎樣活的,,跟他無關,。
他沒有養(yǎng)尊處優(yōu)的心態(tài)。
其實,,人生本來就是平淡的,。能有一點閃光,不要變成通體金光,。季羨林的活法,,雖然過于枯索、古老,,但是不含腐敗的氣息,,反有點宗教徒式的清謐。
一個留學十年的博士,,卻將自己的生之樂趣與一切欲望壓縮到幾乎為零,。從這種嚴酷性說,季羨林是一個時代的產物,。
他在這不可選擇中所作的選擇是:唯保存自己的學術與正直品格,。
晚境中的季先生,一直堅持生活自理,。這是一位老人的尊嚴,,但這常常令照顧他的人們作難。不知是儒家風范還是紳士態(tài)度,,有時,,即使是比他的女兒還小的我,走進他午睡的客廳,,他也要立即從沙發(fā)上坐起來,,正襟危坐。
我能理解,。這種倔強酷似我的父親,。
季先生永遠是強者。年衰歲暮不能奪其志,,更不能有損他內心的驕傲,。永遠是平民作風的他,不需要人恭維亦不需要人憐憫,。他要自尊地走完自己的路,。
有時,我覺得他有點“入定”的意思,,大概是先生研究印度佛教與禪有心得,,視榮辱為過路風雨,。
一次,人家丟失了他的一幅名畫收藏,,他也只說了句“身外之物”,。
他將珍貴的真情貯存于深心之海,從不輕易釋放,。面對海外歸來的孫子及重孫兒,,也沒有如世人的顯露欣喜;但親人一離去,,他即寫出了深情的懷念文章,。
季先生是一個激情與細膩的極富人性的人,他本應該有更加幸福與快樂的人生,。即使時代將他鍛造成一個專注的學者,,他的人性仍然深存。
有時,,我會聯(lián)想到那位性格怪僻的音樂家貝多芬,,在他那眉頭緊鎖的嚴峻下面,卻奏響了《歡樂頌》這樣春風浩蕩的音樂,。
誰能知道,,在季先生的不茍言笑中,有一片愛的海洋呢,?
我并不想將他圣化,,只是講感情的特殊規(guī)律——季先生屬于特殊的一類人。
“我是北大教授,,東方學者,。足夠了?!?/p>
對于季先生,,最重要的并不是光環(huán)和浮名,而是理解與溫潤,。
在他半臥床時,,我曾到他的臥室與他聊天。他對我說:“夠本了,?!边€指著塌下的鞋說,這鞋可能明天就不穿了,。
趕上了,,我也會與他一起吃飯。小米粥,,窩窩頭,,炒火腿腸,,還有咸菜,他的午餐不過是別人早點的分量,。
季先生一生致力于東方文化的研究,以印度文化為主,。他在《學海泛槎》中都作了交代,。后來人們瞎給他稱號,有損他的學者風范,。
“什么‘一代宗師’,,好像聽著不入耳?!奔鞠壬@樣反應,。
再問他:“如果給您下一個定義,應該是什么,?”
他說:“我是北大教授,,東方學者。足夠了,?!?/p>
他還說:“對一個人,要給他名副其實的稱贊,,他自己心安理得,。如果不名副其實,他自己也吃睡不安,。好多事情不是這么出來的嗎,?什么是‘國學大師’?先得把這概念搞清楚,?!?/p>
他認為,大概王國維夠稱作“國學大師”,。
還有人曾經提議要他當中國作協(xié)主席,,季先生說:“有人說我是‘作家’,我哪夠得上是作家,?!骷摇@個名字是非常高尚和神圣的。我是濫竽充數(shù),。我最多夠上個‘票友’,。”
當年我將《牛棚雜憶》一書帶回家中,,因為這本書的坦誠風格,,父親向我詳細詢問了季先生的生活現(xiàn)狀,。時日正值中秋,我說,,季先生喜歡吃云南的火腿月餅,,略加品嘗后,在月色之下,,走到門前的湖邊看看荷花,。父親鄭重交代我:“以后每年中秋都要給他寄去。記住,?!焙髞恚揖兔磕杲o他寄包裹,,都是云南特產,,從藥材到小菜。先生尤愛吃云南的雞樅菌,、火腿,。
暮年之人,每喝粥時嘗到小菜,,就會知道我惦念著他,。
一直到先生逝世的當年,先生的兒子季承在電話中告訴我,,先生已經不能咀嚼了,。
我等待和害怕的一天,終于來了,。
當年我父親逝世,,我曾到京城向季老哭訴。他寫下了“無名有品,,無位有尊”的字幅,,讓李玉潔送到勺園給我。
后來我寫了《中國布衣》,,送到朗潤園時,,先生已經是半臥床狀態(tài)。他翻閱此書,,說:“你父親是書法家,,我不是?!?/p>
李玉潔在一旁說:“季老也是一個布衣,。”先生默然,。
在季先生逝世后,,有人將一個考究的書畫匣盒交給我,,說是季老臨終囑托,一定要交到我手,。打開一看,,竟然是我父親當年寫的那幅字:“溫不增華 寒不改葉 羨林先生壽比青松 一九九九卯巳年秋月學生張曼菱賀托父代書”。
季先生將我當年帶去的那張疊過的宣紙,,進行了最雅致素淡的裝裱,,用的襯底是與宣紙顏色相近的銀白紋厚底。他選擇了在中國人心目中最華貴的明黃緞面的字畫盒,,上面的錦紋是龍和牡丹。
我那不愿意步入華堂的父親,,卻在季老這兒,,極盡哀榮。
來人說:“當年在若干壽禮中,,那些名家的都沒有留下,,先生只取了這一幅字畫收存。裝裱后就掛在他的小書房里,。直到年事衰末,,怕身后混亂,他才叫人摘下,,交代‘一定要交回到曼菱的手中’,。”
“溫不增華,,寒不改葉”,,這是諸葛亮在《論交》里的名句,為父親所鐘愛,,一直書寫不怠,。當年我交出這張宣紙時,我父親那番“普通人”不愿意與名人們混跡一堂的言辭,,和這幅字,,都打動了季羨林的深心,所以他珍藏至今,。
先生的靈魂與我的布衣父親,,超越世俗,此刻同去了一個獨立精神的歸宿地,。
先生在臨終前,,交代要送回我的手中,這正是他經歷一番世態(tài)炎涼后對自己人格的表白,?!皽夭辉鋈A,,寒不改葉”,這原本就是他的人生理念,。
按照他在紀念鄧廣銘先生時說的話,,這也是對我這個“未死者”的囑咐。
這些日子,,我在成都見到百歲老人馬識途,。他說,西南聯(lián)大時,,聞一多曾經想辦個刊物叫《士》,,就是要弘揚傳統(tǒng)“士”的君子品格。
身居華堂的季先生與我遠在邊城的布衣父親,,發(fā)生了這一番文墨輾轉,,也是意在于此。他們都執(zhí)著于那份平民知識分子的平淡尊嚴與獨立人格,。
有時候我想,,先生假如能一直安居校園,在理解他的人們中,,做一枝深谷幽蘭,,一切都順理成章,何其幸哉,!
當年那場熱火烹油,,鮮花著錦的“米壽”盛會上的蕓蕓眾生,已煙消云散,。而先生以他特立獨行的精神,,給我留下回味重重的余韻。那是先生在北大校園度過的最后的最好時光,。一切是那么融洽,、合適。
對會上那些外來者有“出格”過分的溢美之詞,,先生堅辭不受,,態(tài)度恭謙。而主持人和與會者們“兼容并包”,,泱泱氣度,。在北大人的“互動”下,任何世俗的細節(jié)都會被“穿針引線”,,納入北大的價值觀,。所謂“酒肉穿腸過,佛祖心中留”。
而今紅塵迷離,,唯心中的校園,,心中的先生,是永存的,。
今春,,深圳報業(yè)出版集團約我參寫“名人叢書”,于是執(zhí)筆寫下《為季羨林辯:幾多風光幾多愁》一書,,以寄托我此生無盡的思念與承諾吧,。
(張曼菱,作者系專業(yè)作家,,多年來致力于“國立西南聯(lián)大”歷史資源的搶救,、整理與傳播工作,創(chuàng)作有電視紀錄片《西南聯(lián)大啟示錄》,,音像制品《西南聯(lián)大人物訪談錄》,,史話《西南聯(lián)大行思錄》等。)
編輯:邢賀揚
關鍵詞:張曼菱 季羨林 米壽